沙特什葉派的生存困境

2017年7月9日，沙烏地阿拉伯阿瓦米亞（Al Awamiyah）一位名為穆罕默德?哈卜比（Mohamed Al-Habib）的什葉派謝赫以及部分公民被沙特當局無理由逮捕，在什葉派社區中及社交網路上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阿瓦米亞作為東部省蓋提夫（Al Qatif）市的一個下轄區，一直是遜尼派政府和什葉派反對者摩擦和衝突產生的焦點。比起其他的什葉派社區，阿瓦米亞的居民更傾向於進行遊行示威以使沙特當局作出讓步，並且取得了一定實際成果。

蓋提夫位置

自從一年前什葉派教士尼米爾謝赫(Sheikh Nimr Al-Nimr)被沙特當局以「煽動暴力行為」的理由處決以來，阿瓦米亞的局勢變得比以往更加緊張，以至於當局不得不在通往蓋提夫市的路上增加了常設性的安全崗哨。

不僅有普通什葉派居民的遊行抗議，什葉派武裝也經常在此處對沙特政府派出的安全部隊發動攻擊，其中包括一些激進分子。今年6月1日，兩人在蓋提夫市的一起汽車炸彈襲擊中遇害，而這已經是一個月內蓋提夫市第四起針對沙特安全人員的襲擊案。沙特當局相信全部襲擊都是什葉派反對者所為，並指責襲擊者受到了伊朗的支持與指使。

在與伊朗的全方位的角力中，沙烏地阿拉伯常常以遜尼派領袖的身份自居，力圖借全世界遜尼派對聖地的認同感獲得廣大伊斯蘭教國家的認同與支持。然而事實上，沙特境內也存在著被外界長期忽視的大量什葉派十二伊瑪目派公民。儘管什葉派作為少數派其訴求一直遭到以瓦哈比-遜尼派為代表的沙特主流社會的刻意壓制，他們在沙烏地阿拉伯社會中仍然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沙特政府並未對宗教派別進行普查，但估測數據一般認為，什葉派人口占沙特總人口的10%~15%，即在300-500萬之間。亦有指責稱沙特官方對什葉派的人口及增長狀況進行了瞞報，實際人口可能超過全國總人口1/5之多。 不論如何，這一人口量級已經足以使沙特什葉派在中東地區的風雲際會中，尤其是沙特與伊朗的全方位角力中成為重要的一極力量。

波斯灣地區宗派組成，綠色為什葉派，來源：Gulf2000.columbia.edu

與沙特其他區域不同，東部省是什葉派十二伊瑪目派的傳統聚居區，其中的蓋提夫更是一個完全由什葉派穆斯林佔據的城市。

作為世界上石油生產及輸出量最大的國家，沙烏地阿拉伯的絕大多數油氣田，以及主要的煉油廠和石油出口碼頭都位於什葉派人口占絕對優勢的達曼-蓋提夫-朱拜勒周邊地區。東部省作為沙特的經濟命脈，對社會穩定於發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事實上，儘管坐擁大部分石油，沙特東部省的發展卻一直被中央政府有意忽略。自從1913年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東部被伊本·沙特及伊赫萬團體征服，並被併入沙烏地阿拉伯的前身——利雅得酋長國以來，東部波斯灣地區的什葉少數派居民一直遭受著政府嚴酷的壓迫與邊緣化。

1913年，利雅得酋長國國王伊本·沙特的部隊征服了現位於東部省的什葉派城市哈薩（Al Hasa），他們對當地什葉派的處理態度極為嚴酷，包括逼迫什葉派宗教領袖起誓停止慶祝什葉派的宗教節日，關閉什葉派的禮拜場所，並禁止向位於伊拉克的聖地（卡爾巴拉和納傑夫）朝聖。

1926年，巴其陵墓（Al Baqi）被伊本·沙特摧毀，該陵墓包括了先知穆罕默德聖裔家族以及第二、四、五、六個什葉派伊瑪目的墳冢。

1975年，另一位什葉派伊瑪目伊斯瑪儀·薩迪克(Ismail ibn Ja"far al-Sadiq)的墳墓被毀；再過一年，一株非常古老的棕櫚樹依據瓦哈比派宗教領袖的旨意被砍倒——它據傳是依先知穆罕默德的旨意種下的，千百年來什葉派朝聖者絡繹不絕。瓦哈比派的烏里瑪（Ulema）還曾下令拆除幾座什葉派的清真寺，並在其餘的清真寺傳教，以使促使本地人更快地改宗瓦哈比派。

沙特東部省份蓋提夫 ，什葉派民眾觀看阿舒拉節表演，來源：New York Times

從1938年達蘭的第一塊油田被發現以後，來自東部石油經濟的巨額收入幾乎全部被投入西岸與利雅得周邊城鎮的建設，全國優先發展的重點永遠是遜尼-瓦哈比派占多數地區。

即使在坐落於宰赫蘭（Al Zahran，東部省城市）的沙特阿美公司內部，什葉派工人的工資也總是少於遜尼派工人，並且很難得到升遷的機會——任何政府與企業中的高級職位都被遜尼-瓦哈比派牢牢掌控。

建國八十多年來，沙烏地阿拉伯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什葉派出身的部長，市長或警長；安全部門和軍隊都著力將什葉派排除於重要職位之外；華盛頓的沙烏地阿拉伯使館也從未出現過什葉派的外交官員。

在與伊拉克等與之擁有等量什葉派人口的國家的對比之下，這種劣境顯得更加不公與使人難以忍受。人權觀察報告指出，沙特的什葉派公民在宗教，教育，司法和就業等方面均面臨著「系統性的歧視」。

不僅如此，沙特社會對什葉派穆斯林的歧視與敵意是公開化的。當局對於什葉派宗教人士以及普通公民毫無理由或強加罪名的拘捕一直在發生，未經任何審判就將什葉派信徒投入多年監禁也並不罕見。

2014年11月，在東部省的Al-Dalwah村，三名蒙面槍手對一個什葉派宗教中心開槍掃射，造成八人死亡、數十人受傷。即使官媒譴責了這次襲擊，沙特新聞界仍有部分觀點認為這次襲擊事出有因，「一個巴掌拍不響」，且獲得了一些瓦哈比派和其他遜尼派民眾的贊同。

沙特烏里瑪高級委員會的成員阿卜杜拉赫曼·賈布林（Abdulrahman Al-Jibrin）在採訪中公開表示，「…他們（什葉派）是異教徒，是穆斯林最陰險狠毒的敵人，穆斯林應該對他們的陰謀保持警惕…他們應該被抵制和驅逐，這樣穆斯林就能免受其害。」伊瑪目穆罕默德·本·沙特大學（Imam Mohamed Bin Saud University）教育其學生「什葉派信仰是猶太人憑空創造的陰謀」。

沙特烏里瑪高級委員會成員阿卜杜拉赫曼·賈布林（Abdulrahman Al-Jibrin）在採訪中公開表示：（什葉派）是穆斯林最陰險狠毒的敵人。

經濟上剝奪、宗教上歧視、社會關係上孤立、政治上刻意邊緣化，種種壓迫與不平等待遇使得什葉派民眾對當局的抵觸與積怨日益加深。

1979年11月，當美軍登陸達蘭的阿布杜勒?阿齊茲空軍基地進行演習時，忍無可忍的什葉派群體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遊行示威活動，對沙特王室和其背後的西方勢力表現出強烈的不滿。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成功極大地鼓舞了沙特的什葉派，使他們相信自己的力量能幫助他們獲得更多權利及自由。

1980年2月，東部省什葉派舉行了慶祝霍梅尼返回伊朗一周年的慶典。這令沙特政府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並立刻下令逮捕了許多有威望的什葉派社會活動家。

這種一貫冒進的不明智舉措反而激化了什葉派的對立情緒，加劇了局勢的緊張；即使後期為了平息以蓋提夫為中心的此起彼伏的抗議活動，當局也對什葉派做出了相應的補償，如撥款巨額財政用於改善蓋提夫地區公共基礎設施落後狀況，但沙特當局並沒有真正打算對對待什葉派的態度做出結構性改變，二者之間憤怒與仇恨的情緒也如揉皺的白紙，難以再度抹平。

其後的幾十年間，大大小小的抗議在東部省時有發生，直到2011-2012民主化浪潮中的抗議發生，當局對於什葉派仍在採取「胡蘿蔔加大棒」式治標不治本的處理模式，雙方關係沒有絲毫的改善。

宗派主義帶來了什葉派與遜尼派天然的對立情緒，地緣上東部省也缺乏對以漢志、內志為基礎沙特王朝的歷史認同，加之當局對什葉派政治經濟文化的全方位壓迫，催生了其對沙烏地阿拉伯主流社會強烈的離心力。

相應地，據知情人士指出，東部省的什葉派居民現今對於伊朗普遍抱有好感，形成了一種向心力。這種好感一方面源於什葉派身份帶來的宗派認同感，另一方面也來自於瓦哈比政府對什葉派的壓迫引起的憤怒與逆反情緒。這種狀況極大地阻礙著沙烏地阿拉伯稱霸中東。

沙特王室對於什葉派群體的存在一直抱有強烈的憂慮，擔心什葉派群體在其與伊朗的博弈中成為一個不利於己方的砝碼，甚至在以伊朗、俄羅斯等國的秘密支持下脫離沙烏地阿拉伯而獨立。一旦這一富油區不再屬於沙特，王室將失去除朝覲業以外幾乎全部的經濟來源，從而喪失美國的支持和在國內的統治地位。

鷹派政治新秀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在對待什葉派等少數群體的問題上有著一貫強硬的態度。他對什葉派的暴力打壓行為，如武裝鎮壓抗議者與處決異見分子、宗教領袖，也遭到了外界的廣泛批評：「魯莽、冒進」「除了安撫瓦哈比派原教旨主義者的感受以外別無它用」。

他的「2030願景」（Vision 2030）在推動東部產油區產業轉型的同時也進一步加強了對東部省的經濟與控制，而今年6月他升任新王儲的事實使什葉派獲得平等權利的前景更加遙遙無期。

小薩勒曼

當下，對於東部省什葉派未來的看法，什葉派內部也存在著很大的爭執。通常來講，他們比遜尼派更加註重宗教領袖個人的觀點與領導，因此什葉派的內部爭執更多體現為不同宗教領袖及其追隨者形成的各個集團的意見交鋒。

除了伊朗的最高領袖哈梅內伊，薩迪克·設拉子(Sadiq Husseini Shirazi)，阿里·錫斯坦尼(Ali Al Sistani)一般被認為是現在在世的社會影響力最大、民眾動員能力最強的什葉派十二伊瑪目派馬爾扎（Maraje），他們在沙特東部省的十二伊瑪目派信眾中也有著很高的威望，因此他們的觀點也極大地左右著沙特什葉派在國內的政治性行動。

知情人士指出，在2011-2012年間在達曼、霍福夫、蓋提夫的阿瓦米亞以及賽海特（Saihat）一系列的示威遊行中，什葉派抗議者遊行的時間以及口號都受到阿里·錫斯坦尼等宗教人士的指揮與操縱。沙特政府也將這一點視為什葉派謝赫及民眾受到伊朗幕後操縱、干涉沙烏地阿拉伯內政的證據，從而將輿論矛頭對準伊朗，譴責伊朗分裂沙特的居心。

近些年來，一位名為亞希爾·哈比卜(Yasser Al Habib)的科威特什葉派謝赫因其出格的激進言論在網路上受到廣泛關注。他否定遜尼派哈里發的阿布·伯克爾和奧馬爾，同時強烈抨擊沙特政府和伊朗政府，並且揚言支持東部省的什葉派脫離沙烏地阿拉伯王國而獨立。

他不僅受到了憤怒的遜尼派的集體攻擊，也被支持哈梅內伊的什葉派指責為「太過激進」「偏離正道」；但其支持者則認為他提出了解決針對什葉派困境的有效措施——犧牲部分東部省的油田所有權換取東部省的獨立、以獲得東部省什葉派的自由，而不是像尼米爾那樣空談難以實現的口號、「呼籲沙特王室下台」以獲得什葉派的自由。

設拉子及哈比卜的支持者還反過來指責哈梅內伊的支持者「只會採取對伊朗有利的行動，而非真正為阿拉伯什葉派的利益著想」。

科威特什葉派謝赫—亞希爾·哈比卜(Yasser Al Habib)因其出格的激進言論在網路上受到廣泛關注

然而總的來說，東部省的這些反抗者——十二伊瑪目派並沒有形成一個凝聚力強大到足以抗衡沙特當局的團體，而更像是一個多核心、不定形、邊界模糊的意見共同體，以本能與自發的方式表達著對政府壓迫的不滿——輕則遊行抗議，重則襲擊安全部隊；沙特當局則採取了並不明智的冒進做法——加強鎮壓力度，大量逮捕公民。這無疑是一個不利於矛盾事態解決的惡性循環。事實上這也是近來蓋提夫地區治安狀況惡化、遭受襲擊頻率加大的根源。

沙特安全部隊 ，來源： the Washington Post

「油田是我們的，利潤卻不是我們的，自由也不是。總有人說我們的謝赫是伊朗的傀儡，但是這對於我們普通公民根本無關緊要。人們對來自沙特的壓迫似乎越來越麻木了，」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十二伊瑪目派蓋提夫青年說，「如果我們什葉派阿拉伯人不能團結起來，派出代表與沙特政府心平氣和地談判，讓瓦哈比們知道我們數百萬人可能帶來的影響——或許永遠也不會有出路。」

註：本文的「什葉派」主要指東部省的十二伊瑪目派，不包括納季蘭地區的伊斯瑪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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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udi Arabia: Treat Shia Equally|hrw.org| 2009/09/02

https://www.hrw.org/news/2009/09/03/saudi-arabia-treat-shia-equally

Human Rights in Saudi Arabia: The Role of Women, Congressional Human Rights Caucus, Testimony of Ali Al-Ahmed, Director of the Saudi Institute, June 4, 2002.

http://energypost.eu/saudi-arabia-needs-realism-2030-vision/

今日主筆 李丹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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