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版的《西遊記》

圖中「從不有中……始達妙音」一段，為如來說法提到的道教經典。

「俺那裡把你哄」

我們都知道，在《西遊記》（此處指明代世德堂本《西遊記》，下同）成書之前，這些故事就已經在民間大量流傳了。不但流傳，而且還有說書人宣講。所以有時候，如果不身臨其境，就很難體會到其中的好玩之處。

例如孫悟空和如來鬥法失敗，但一座五行山壓他不住。如來就寫了一道六字真言的封印，貼在山頭上，方才把他壓住。這六字真言，從1986版的電視劇，或者從市面上流行的《西遊記》版本，是「唵嘛呢叭咪吽」，「咪」字的右邊，或者寫作「迷」或「彌」（至於張紀中版《西遊記》水平就更差了，那最後一個字，明明是牛叫的「哞」，連吽字都不是）。按理說，這是沒有錯的。但是《西遊記》這部書，現存最早的版本，是明代的。我們去校所有的明代版本，無一例外，都是寫作「唵嘛呢叭呢吽」，而且這幾個字在書中出現了好幾次，都作「唵嘛呢叭呢吽」，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按說「六字真言」，在佛教中的地位極高，含有諸佛無盡的加持與慈悲，是諸佛慈悲和智慧的音聲顯現。通共只有六個字，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樣，很難寫錯。就算在一個地方錯了，別的地方終不能也錯。就算這個版本全錯了，終不能四五個不同時代的版本，也跟著錯。這裡面的道道會是什麼呢？

明代黃景昉的《國史惟疑》記載，永樂初年，有天竺僧來北京，教人誦六字真言。侍讀李繼鼎笑道：「這不就是『俺把你哄』么。」同樣的記載，也出自《紀錄彙編》卷一二八姚福《青溪暇筆》，佟世思《與梅堂遺集》附《耳書》，這裡更坐實了，寫作「俺那裡把你哄」。所以說，則明代民間本有謔稱六字真言為「俺那裡把你哄」的現象。

我們看六字真言的第五個字，原來寫作「咪」，發音mi（或me），和「你」是不太像的，如果改作「呢」，就更像「俺那裡把你哄」了。

另外一個證據，就是觀音菩薩去找取經人之前，曾在五行山探望孫悟空，孫悟空說：「如來哄了我，把我壓在此山。」

如此，我們可以推測，這部《西遊記》的寫定者，本來就有這個意思。故意把六字真言改動一個字，使之讀起來更像「俺那裡把你哄」，以使戲謔的效果更強。

因為對《西遊記》而言，我們現在只是默默閱讀，很少讀出聲來。但在明代，這樣熱鬧的故事，是由說書人不斷宣講的。我們可以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在說書的時候，如果說書人把六字真言抑揚頓挫地讀得像「俺那裡把你哄」，聽眾必然哈哈大笑。這恐怕也是這裡故意寫錯的原因之一。

如來講道教經典

另外一個不到現場聽書就覺不出好玩的地方，在六耳獼猴這一回故事裡。

孫悟空和假扮他的六耳獼猴上天入地，打得難解難分，最終還是打到西天如來佛祖這裡。原文在這裡寫道：

只嚷至大西天靈鷲仙山雷音寶剎之外。早見那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塞、優婆夷諸大聖眾，都到七寶蓮台之下，各聽如來說法。那如來正講到這：

「不有中有，不無中無。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為有，非無為無。非色為色，非空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無定色，色即是空。空無定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為照了，始達妙音。」

這一段有什麼問題？初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問題。不過是如來在講經說法而已。但若進一步問：他講的這段經是哪一部？問題就來了。

就算你查遍了《大藏經》，也沒有查到這一段出自哪裡。不但你查不到，我也查不到。這段經根本就不是佛教經典，它的名字，叫《太上洞玄靈寶升玄消災護命妙經》，是如假包換的道教經，收在《正統道藏》「洞玄部」。

佛教教主講道教經典，這到底是幾個意思？我們是不是據此說，《西遊記》打著佛法無邊的旗號宣揚道教呢？就全書而言，可以討論。就這一條而言，恐怕還不能。因為我們要看看，這部道經到底是什麼性質的？

《太上洞玄靈寶升玄消災護命妙經》，這個名字太長。但如果說它的簡稱《護命經》或《消災護命經》，在中古以下的民間，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部經流傳之廣，是我們今天對道教陌生的人所不易想像的。至少大書法家柳公權就寫過。這裡的配圖，正是《西遊記》里如來佛講的這一段（個別文字或有出入）。北宋初期長安的國子監，也有一塊《佛道圖文碑》，其道教部分，正是《陰符經》和《消災護命經》（感謝人民大學吳真女士賜教）。《西遊記》在車遲國時，比賽隔板猜物。孫悟空變作老道士，騙小道士念佛經。小道士便說：「我只會念《三官經》《北斗經》《消災經》，不會念佛家經。」這裡的三部經，都是流於世俗，大眾耳熟能詳的道教經典。民眾關注的是這經的實際功能，其中的玄理，反倒是次要的了。

對民眾而言，這個東西就像掛在汽車前面的《心經》小牌牌一樣。是居家日用的消災辟邪之物。在對儒釋道三教都抱有好感的古代民眾中，念幾句《護命經》，就像念「皇天保佑」、「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一樣，是一種祈福避禍的習慣。

了解了這個心理，我們就不奇怪如來為什麼講它。首先是這部經的一些文字，天然地就和佛教經典相似（這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地講，當然是抄的），比如《心經》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云云，基本都被它抄來了。其次是老百姓都懂得，一聽就知道。所以當說書人宣講到這裡的時候，因為把一件不和諧的事物嵌在了本該莊嚴的環境中，這件不和諧的事物恰好又被聽眾所熟悉，聽眾勢必哈哈一笑。就像聽「俺那裡把你哄」一樣。就好比郭德綱的相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我是郭德綱」，假如這首詩傳到一千年以後，李白的原作又失傳了。興許便有學者撰文，認為這是「表現了詩人郭德綱面對明月，獨抒胸臆，昂揚向上的思想感情」云云。

葷段子

還有一個不到現場就不容易體會到好玩的地方，是在小雷音寺那一回。

在這回里，唐僧師徒四人被假扮如來佛祖的黃眉怪設計擒住。書中描寫，黃眉怪的兵器，是一條「短軟狼牙棒」；另有兩件厲害法寶，一件是一個極厲害的口袋，叫做「人種袋」；另一件是一副金鈸，把孫悟空罩在裡面，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逃脫。

人種袋和金鈸，雖然在功能上都是裝人的法寶，但比書中其他裝人的法寶，如金角大王、銀角大王的「紫金紅葫蘆」、「羊脂玉凈瓶」；獅駝山的大鵬精的「陰陽二氣瓶」，都要厲害得多。上述這幾樣法寶，孫悟空或設計，或用強，都輕易逃脫了。而這人種袋和金鈸，單靠孫悟空自己，幾乎就沒有破解的方法。

那麼這三樣東西是什麼？山東師範大學的杜貴晨先生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是《西遊記》里的葷段子！這三樣，是男女生殖器的象徵。

短軟狼牙棒和人種袋象徵男性性徵，只要點破，就好理解；至於金鈸為何象徵女性的性徵，杜貴晨先生在《從鈸之意象看〈西遊記〉作者為泰安或久居泰安之人》這篇文章里，給出了詳細而有力的論證。鐃鈸這個詞，本來就有象徵女性性徵的含義。這裡僅舉幾個例子。《水滸傳》里潘巧雲引裴如海通姦，叫做「喚他入鈸」。《金瓶梅》寫通姦，「三個光頭好似師父師兄並師弟，只是鐃鈸緣何在里床」，而《西遊記》這一回還怕讀者不明白，專門注了兩句「好似皮肉長成的」、「好似長就一般」。試想，金屬的物件如何有皮肉的質感呢？

這種暗藏的段子，假如我們不去現場聽，往往是分辨不出來的。但是假如說書人用語氣、表情予以引導暗示，勢必引起滿堂大笑。

關於人種袋之隱喻，我們可以想到另外一件厲害的法寶，就是《封神演義》里的「混元金斗」。這個混元金斗是由瓊霄、碧霄、雲霄三姐妹擁有，為趙公明報仇，大擺黃河陣，把闡教門下的十二大弟子悉數擒了進去，包括廣成子、赤精子、哪吒的師父太乙真人等，都毫無招架之功。這混元金斗是什麼呢？其實就是凈桶。但並非因為是凈桶才厲害。而是此物在古代，是接生用的。所以作者特意在姜子牙封神的時候注了一筆：「混元金斗即人間之凈桶。凡人之生育，俱從此化生也。」

在蒙昧時代，人們對生殖普遍存在著敬仰和迷信，認為生殖或與生殖有關的事物，都是具有神性的。這裡人類學、社會學講的很多，不勞多舉例。混元金斗連珠炮一般把闡教十二金仙裝了進去；民間故事《周公斗桃花女》里桃花女本是天帝的刀鞘，周公就是那把刀，周公永遠擺布不了桃花女；彝族神話中的箭筒，其實都是一類東西。「人種袋」把孫悟空請來的各路神仙一股腦裝了進去，也是這個道理。只是黃眉怪的配備，兼有男女雙方，更齊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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