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皇帝不稱職，副業卻名垂青史的千古詞帝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

每當窗外淅淅瀝瀝的雨連綿下個不停時，我腦中不期然想起的第一句詞一定是「簾外雨潺潺」。儘管此時已是南國仲夏，鋼筋水泥中也已無法覓得「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的情懷，但可以觸景生情借古傷懷，還是要感激千年前那個皇帝沒當好卻留下絕妙好句的南唐後主。

在寫眉眼盈盈篇時考據是誰最早用秋波形容美人的眼睛，說了句「更被認可的還是那個皇帝做得不咋地作詞卻實在了得的南唐後主李煜」，便有朋友打抱不平，說以李煜在詞中的成就，我怎可就以「實在了得」四字打發了他。想想朋友說得極是，一直惦記著欠李後主一篇公道，在這雨聲中就此還了吧，雖然主人公根本不會在意。

一

中國幾千年封建王朝，數百個各色皇帝，不務正業的皇帝頗有幾個。比如南北朝時的梁武帝蕭衍篤信佛教，曾三次捨身寺廟讓大臣花重金贖回；唐僖宗李儇是全能運動明星，喜歡鬥雞、賭鵝、騎射、劍槊、法算、音樂、圍棋、賭博，遊玩的營生無不精妙，自誇打馬球若有進士科考一定能當狀元，當皇帝真是委屈他了；明熹宗朱由校是個了不起的天才木匠，不僅精於此還樂於此，心靈手巧到令匠人慚愧；宋徽宗趙佶是少有的藝術天才與全才，書法上成就斐然，自創「瘦金體」，更是工筆畫的創始人，最精擅花鳥畫。

當他們醉心於這些癖好時，要麼沒有心思花在國事上，要麼被佞臣趁虛而入，縱然沒有直接亡國，多半也害得國家傾危。《射鵰英雄傳》里郭靖楊康之名取自「靖康之變」，就是因為這位宋徽宗同學跟兒子宋欽宗一起被金國抓走之事。而宋徽宗的父親曾在觀看完南唐後主李煜的畫像後慨嘆其「人物儼雅」，隨後生了徽宗，認定他是李煜托生。是不是托生不得而知，但文採風流、做什麼都比做皇帝強的特質兩者當真一致。

中國歷史上有兩段沒有大一統王朝、政權分立、群雄割據的混亂年代，一段是魏晉南北朝，另一段就是唐朝之後的五代十國，李煜正是十國中南唐的最後一個皇帝。南唐定都金陵，就是今天的南京，歷時三十九年（937年—975年），算得上五代十國政權中統治較長久的。

這個取名為唐的短命王朝自然是想要延續大唐王朝的輝煌，但同為李姓，他們也沒有忘記玄武門骨肉相殘的腥風血雨，立下了傳長不傳嫡的鐵令。李從嘉排行第六，本可以逍遙自在做富貴閑人。大概因為他天生重瞳，生具上古賢帝名人如倉頡、舜、項羽等人才有的異相，命運就跟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一定將他推上他既不喜歡也不適合的帝王之位。他的太子大哥不爭氣要謀逆，前面的哥哥又紛紛病逝，老六突然變老大。於是李從嘉改名李煜，繼爺爺李昪父親李璟之後，登基為帝。

江南富庶之地，之前少經戰火，李璟執政初期又頗為勵精圖治，滅閩國、亡南楚，南唐成為十國中最為強大的政權。然而，李璟執政後期奢侈無度國力日衰，只想苟安於江南一隅，又逢五代里的後周大軍入侵，只好奉後周為正朔（指的是一年第一天開始的時候，一般由每個王朝自己確定），削去帝號改稱國主，成為後周附屬國。雖於國力無損，也算變相亡了國。

等南唐到了李煜手裡時，後周也已改名換姓落入趙匡胤之手，成立宋朝。李煜繼續奉宋朝為正朔，上書一封《即位上宋太祖表》的表文，表忠心求放過。一來他的文采實在好，趙匡胤不好挑錯；二來這會兒他還要忙著討伐其他國家，就允許李煜每年進貢換取偏安。「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的宋太祖就此讓南唐在眼皮底下苟延殘喘了十幾年，也可謂是異數。

?

李煜其實是個德才兼備的人，但生性懦弱、心地仁厚，又篤信佛法，一心嚮往的是世外逍遙生活，對權勢與政治毫無興趣。被推上皇位後擔負家國重任自然無法繼續那麼消極，但改變不了不思進取安於現狀的性格。他明知趙匡胤所謀是整個天下，之所以暫時放過南唐是為了先去吞併其他小政權，等緩過手來自然回頭收拾他；而年年讓他進貢那麼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也是為了損他國力。但他依然不肯奮起抗爭，只幻想可以如此將南唐國祚延長一年是一年。

在原配大周后病逝後，他便只顧著和小周后調情與宣揚佛教兩件事。終於南唐為宋所破，李煜成為亡國之君，被封為「違命侯」，軟禁在宋都汴京，直至被宋太宗趙匡義賜牽機葯毒死，小周后隨之殉情。

二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

——李璟《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

詞始於南朝梁代，形成於唐代，五代十國後開始興盛，至宋代達到頂峰。晚唐時以溫庭筠韋莊為首的花間派詞人形成當時詞的主流，內容不外是歌詠旅愁閨怨、合歡離恨，多局限於男女燕婉之私，格調不高。但溫詞穠艷華美，韋詞疏淡明秀，也算是頗有建樹。

比如溫庭筠（字飛卿）著名的《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韋莊（字端己）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兩人還留下了諸如「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等名句。

到了南唐，江南的鐘靈毓秀集於皇室，在詞的境界上也大有不同。李璟詞作流傳於世的不多，但就憑章首這闕《菡萏香銷翠葉殘》幾乎就可橫掃他兒子的所有作品。「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鬱之至，凄然欲絕；一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碾壓我摯愛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漠漠輕寒上小樓」「獨立小樓風滿袖」所有小樓名句。

而他的重臣馮延巳也是著名詞人，「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和「細雨濕流光」便流傳千古，更不用說他對北宋詞人的深遠影響。雖然他們延續了花間派相思恨別男歡女愛傷春悲秋的主題，但推陳出新，格調與藝術概括力量更高更強。

所幸李煜在繼承了皇位和老爹的奢靡風氣之餘，也繼承了他的才情與天賦。而且他以藝術家的敏感，對生活的感知比常人敏銳得多，亡國的痛苦與身份的變化催生了他藝術上的巨大蛻變。

晚唐五代以來，詞壇主流是抒寫表達人類共通的情感，不是詞人自我獨特的感受。到了李煜手裡，他用詞表達自己的經歷，描述自己的哀樂，直抒胸臆，傾吐身世家國之感，使詞擺脫了長期在花間尊前曼聲吟唱中所形成的傳統風格，讓後來的蘇軾辛棄疾們大受啟發：原來詞不僅可以歌唱大眾化的情感，也照樣可以吟唱自我心聲！

在李煜身為皇子寄情山水間時，他喜歡的是「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的逍遙快活；嚮往的是「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的自由自在；描繪的是「雲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的閨怨春愁。

在他登基之後，則是記錄「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的通宵歌舞，以及和小周后「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的偷歡。

當國破降宋之後，他由一國之君變為階下囚，身份境遇巨變，更悔恨當初不曾好好治國反抗強敵，所寫的詞便充滿家國之思。一曲《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讀來不勝感慨唏噓：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上片描寫南唐曾經的繁華，看似平平無奇的寫實，飽含了多少對故國的自豪與留戀，一句「幾曾識干戈」更是充滿無限自責與悔恨。下片寫國破，成為階下囚後一下子變瘦變老，追憶江南陷落倉皇辭別宗廟之際，後主哭廟、宮娥哭主，更有哀樂相隨，當真是凄慘蒼涼。短短几十字，由建國寫到亡國，極盛轉而極衰，極喜而後極悲，不留痕迹輕輕一轉，卻似有千鈞之力，悔恨之情溢於言表。

三

剛開始做階下囚的日子其實不是非常難過，因為趙匡胤雖以武力奪取天下，卻還是個愛惜羽毛的人，想借著善待降臣堵天下悠悠之口。拿著高薪，無所事事，李煜的生活質量比做國君時沒有下降多少，反而不用操勞國事，更符合他嚮往的生活。但在趙匡胤突然去世趙匡義繼位成為宋太宗後，李煜的日子再次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趙匡義不僅剋扣他的俸祿，也不像趙匡胤一樣完全相信他沒有復國之心，更糟的是看中了他的妻子小周后，隔三差五召進宮裡幾天再還給他。

此時的李煜才深刻體會到何為亡國奴：失去了江山，上對不起祖宗，做了亡國之君，流落異鄉還要受人白眼，對敵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小心逢迎；下沒有盡到做夫君的責任，任由敵人侮辱自己的妻子，作為一個男人情何以堪。在巨大的痛苦中，李煜無時不刻思念著故鄉江南，也創作出一篇又一篇如今我們耳熟能詳膾炙人口的佳作：

《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憶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滿眼望去，不是淚就是恨，要麼便是傷心斷腸，直恨不得替他大哭一場。開篇所引用的「簾外雨潺潺」詞中，一句「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就足以讓人似夢迷離，惆悵無依。

此刻的他幾乎不做帝王家語，僅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訴說自己的不幸和哀苦。他從生活實感出發，抒寫自身經歷中的真切感受，自然明凈，含蓄深沉，惟其真實更能引發人的共鳴。他的詞大多是小令，調短字少卻包孕極富，寄慨極深，足見其高度的藝術概括力。

當他在最後一個生日宴上寫出最負盛名流芳百世的《虞美人》時，也將自己送上黃泉路：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身為亡國奴，只有像蜀後主劉禪一樣裝瘋賣傻樂不思蜀才可能苟全性命，李煜如此敏感孤高的文人氣，雖然忍氣吞聲忍辱偷生，風骨猶在，一再向文字寄託哀思，心胸狹隘為人刻毒的宋太宗如何容得下他。「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如果還算是打擦邊球，「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則是罪無可恕的復國之心鐵證。一杯毒酒，千古詞帝就此殞命。生於七夕，喪於七夕。

牽機、鉤吻、鶴頂紅，帝王家常用的三大劇毒，以牽機死法最為凄慘，服藥後頭部抽搐，最後與足部佝僂相接而死，狀似牽機，是以命名。一代風流蘊藉風姿儼雅的才子帝王，以最難堪的姿勢辭世，留給世人無數佳句，無盡慨嘆。

四

清代最佳詞人納蘭容若曾評價李煜詞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質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評述極其精當，無怪乎其本人可以寫出那麼多美詞。

另一位清代詞人周濟評價說：「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意思是昭君西施這樣的天下絕色，不管濃妝淡妝亦或蓬頭垢面都掩蓋不了她們的美麗。溫庭筠的詞好比妝容嚴整的美女，韋莊詞好比畫著淡妝的美女。李後主的詞則似蓬頭亂髮布衣荊釵依然姿容絕世的美女，其實認為他的詞工整處不如溫韋，但生動流暢渾然天成勝出。

著名學者王國維則更為推崇後主，對他們三人的評價是「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李煜原名李從嘉，字重光）之詞，神秀也」；更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褒獎其境界變化，語句出自真性情；更說「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之作及永叔、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不僅句美，通篇詞都好，如此水準詞家寥寥無幾。要知道，宋朝可是詞發展的鼎盛年代，名家如過江之鯽，李後主比之將詞發揚光大的無數後人都可脫穎而出，足見詞上成就之卓絕，千古詞帝盛名無虛。

中國數千年歷史，若是少了南唐後主這麼一個不是很名正言順的皇帝，幾乎沒有任何影響；但文學史上若是少了這麼位詞人，那可真是巨大的損失。成為帝王雖然非他所願也做得並不稱職，但若沒有帝王與階下囚的經歷與情感衝擊，他也寫不出如此醇厚的作品，當真是功過是非難以評說。

借用情人王僧保的論詩絕句為後主結篇吧：

流水落花寄唏噓，如此才情絕世稀。誰遣斯人作天子？江山滿目淚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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