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佳楠:努力加餐飯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雷蒙德·卡佛的名篇《一件有益的小事》是我最喜歡的卡佛小說。故事很簡單,安·維斯去烘焙店給兒子訂了生日蛋糕,沒等去取,兒子就發生了車禍。夫妻倆焦急萬分,整天撲在醫院裡,安沒有來得及跟丈夫提生日蛋糕的事,以至於接二連三接到烘焙師電話的丈夫以為是某個惡作劇。很不幸,兒子最終沒能救活,他們回到家,這通奇怪的電話又來了,話筒那頭劈頭蓋臉地就問:「你的斯科蒂,你是不是把他忘記了?」斯科蒂就是他們剛過世的兒子。這次接電話的是安,她自然是大罵對方「惡棍」,待掛上電話,她才想起生日蛋糕的事來。
於是,安和丈夫來到這家烘焙店的門,起先雙方劍拔弩張,都對對方抱著忿恨,直到安說齣兒子已死的實情,麵包師請他們坐下,拿出咖啡,黃油,以及他剛烤好的熱麵包卷。他說:「你們得吃東西,接著生活下去。這種時候,吃是一件有益的小事。」
小說尾聲,「安突然感到了飢餓,麵包卷又熱又甜。她一口氣吃了三個,麵包師看了很高興。」「他們聽他說話,儘可能地吃著……他們一直聊到了清晨,蒼白的光高高地照在窗戶上面,他們還沒有離開的打算。」
很多讀者看完小說,都感嘆說:瞧,這就是人性。就算天大的事情發生,最後人還不是回到吃喝拉撒的正軌上?這話中的意思,說的好聽,是人從不會缺乏生活的力量;如果說的難聽,那就是人沒肝沒肺,自私自利。
但我向來覺得此種解讀是對人性的簡單化處理,我甚至認為小說的主角不是這對夫妻,而是麵包師。安和先生剛剛進入烘焙店時,要掄起擀麵杖揍麵包師,而後我們知道麵包師也是個「遭受生活重創的人」(洛以軍語)——他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只夠勉強糊口,婚後一直無子也令他苦惱不已,然而,最終是這個「傷痕纍纍」的人盡己所能,安慰另一個「傷痕纍纍」的人。
類似的感人畫面,在我們的古詩里更清晰,有趣的是,這裡也存在普遍的誤讀。《古詩十九首》之一最末兩句「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不少人望文生義,以為是詩中這位被拋棄的思婦自我安慰:算了吧,被拋棄的事情不要多想,自己多吃口飯才是真的。可是,借朱自清先生的解釋,「強飯」、「加餐」是漢代通行的慰勉別人的話語,不當反用來說自己。也就是說,這句話當解作: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望文生義的揣想和字裡行間的深意,很多時候,正是就著生活表象匆忙間所下的判斷及事實真相之間的差別。多年前,我母親因腦膜瘤住院開刀,鄰床是從安徽來的十歲小孩,她的腦部腫瘤已經大到改變她的頭顱輪廓,痛起來她就雙手握拳猛砸自己的腦袋,但她不痛的時候,就是個愛笑的孩子,每天中午都和她爸分享一碗酸豆角炒飯,吃得津津有味。
要繳手術費的那天,她爸下午出門取錢,臨到傍晚還未回來。病房裡的人就開始議論說:這個男人肯定是一狠心把女兒扔在這裡不管了。流言越傳越真,酸豆角炒飯顯示出經濟窘迫,閑聊時大家得知孩子的母親剛誕下一名男嬰,而且天色已晚,銀行早就關門了。
孩子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門口,她爸爸一回來,就一把將其摟住。
那段黑暗的日子,是這對父女給了我和我母親力量。我母親心事重重,食不下咽,我指著旁邊的孩子對她說,看人家,每天吃酸豆角也吃得這麼香!
我跟孩子說:「我拿我的桂林米粉換你的酸豆角炒飯好不好?」孩子瞪大了眼睛,很堅定地說:「不要!」
「酸豆角好吃?」我問。
「好吃! 」她點頭,大口大口地把飯菜扒進嘴裡。
這一刻,她那位總是愁眉苦臉的父親笑了,這一刻,我母親大概也餓了,她也大口大口地把桂林米粉搛到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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