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雲 老三的約會

梅園微刊·第3季

總第143期

侯德雲作品經典薈萃

Hou Deyun classic works

著名作家侯德雲的作品，視角獨特，內容豐富，語言風趣幽默，語言如行雲流水，可謂篇篇都是精品。本平台將陸續推出侯德雲老師作品，為大家提供一份永遠在線的文字盛宴 。

老三的約會

侯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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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了，那是1976年。我十歲。奇怪啊，我十歲，怎麼老三還經常把我扛在肩膀上？

老三把我扛在肩膀上，跟他心愛的姑娘去約會。他心愛的姑娘，是本屯富農的三女兒。本屯沒有地主，富農也僅僅一家，很珍貴。早些年，屯裡開個批鬥大會啥的，要是沒有富農當道具，那怎麼成啊。

老三的約會，從夏天開始。幸福那麼短暫，到冬天，就成了一場風波。

先說幸福，再說風波。

夏天，每天晚飯後，老三帶我出門。爹不知道老三是去約會。他大意了，以為老三帶我去串門。爹大概會這樣想：小兔崽子在家鬧人，帶走了好，清凈。

老三把我帶到富農家。富農家住在一個「坑」里。我說是「坑」，一點不誇張。推開院門，先要下台階，一步兩步三步，至少五六步，才到平地。這樣的格局，你說是不是住在「坑」里？

老三每天晚上都往「坑」里走，出點事故也算正常。去問算命的試試？他們大概都會這樣「發揮」一通。

我們走進富農家裡，富農一家人，立馬眉開眼笑。很多年後我才領會到，人家不是對我，是對老三眉開眼笑。

富農家的小兒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個頭很小。我那時大概個頭也很小。在小學課堂上坐第一排，是個小地溜子。

每次他們都讓我跟小兒子一起玩兒。老三跟別人一起玩兒。所謂「別人」，印象中，只有富農兩口子和他們的三女兒。「別人」之外，我知道他們家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嫁到北大荒，可大兒子、二兒子，都去哪兒了？

記憶里，幾乎每次，我都在富農家的火炕上睡一覺。之後，被人推醒，或者被狗叫聲驚醒。醒後，總能看見老三和三女兒，一臉的興奮。他們剛剛穿過夜色回到家裡。他們什麼時候出門的，我有時知道有時不知道。但他們回來之後的事情，每次我都知道。其實，我也盼著他們回來。回來後，有好吃的啊。黃瓜茄子西紅柿，等等，至少半麻袋。吃吧吃吧，你能吃多少啊。每次我都是吃一根黃瓜，或者一隻大大的西紅柿。老三說，不著急，吃完再走。

走的時候，老三和我，手裡都空空蕩蕩，全是風。我心裡嘀咕，偷那麼多，怎麼不往自己家拿點兒？我只敢在心裡嘀咕，不敢出聲。我怕一出聲，下回老三不帶我出來。我不來，黃瓜和西紅柿，都吃不著。

初秋的時候，老三和三女兒，有時也會帶些青玉米回來。他們一回來，風箱立馬響起，烀上滿滿一鍋青玉米，隨便啃。啃完一棒，再啃一棒，再再啃一棒……每個人的臉上，都塗抹了一層滿足。

偶爾，也有不滿足的時候。老三和三女兒，出去很久，只帶回來一隻空麻袋。回來後，兩個人還不斷拌嘴。所有人都不說話，聽他們倆拌嘴。拌到一定程度，誰都聽懂了，這回是讓人發現了，還差點被抓了去。不過這種情況少之又少，特別特別「偶爾」。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大鬧「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對不對？到七十年代，「總路線」不說了，「大躍進」完蛋了，剩下那個「人民公社」卻還在茁壯成長。這廝到八十年代中期，才結束它的苟延殘喘。我在這裡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人民公社時代，廣大貧下中農，絕大多數當過小偷。相反，那些成分不好的人，地富反壞右以及他們的子女，卻表現得比較「好」。他們不敢不「好」。

老三的約會，主要內容是偷青。到冬天，無青可偷，他和三女兒打算結婚。漫漫長夜，結婚多好，多暖和。

老三把他的想法跟爹彙報了一通。爹的小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你說什麼？你說你想跟誰結婚？

我沒想到，爹當年那麼講「政治」。富農的女兒呀，不行！說不行就不行！！指定不行！！！

家裡的氣氛不對了。火藥桶經常爆炸。爹和老三，合夥製造了一場轟動本屯的重大新聞。

很多年後，我想起這事，心說，爹一個平頭百姓，那麼「左」，根子在哪裡呀？其實不用問，就是恐懼，怕一個富農成分，會給老三，會給我們家，帶來某種厄運。我想我看清楚了，當年，爹用暴跳如雷來證明他膽小如鼠。

我還記得那個晚上，爹拍了桌子，摔了碗，老三走出家門，往寒夜的深處和更深處走。我尾隨在老三身後。我以為他要到富農家裡去。結果不是。他從富農家房後走過，往西，一直往西，走到生產隊的場院，在一個草垛邊上，坐下。

天很冷。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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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About the author

作者：侯德雲，讀書人，品書人。作家。其淡泊睿智，酷愛讀書，潛心創作，現已出版《誰能讓我忘記》《自己的事情》《手很白》《小小說的眼睛》《簡單的快樂》《紅頭老大》《輕輕地愛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著我》《圓的正方形》《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等小說、散文隨筆集十三部。主編《文化瓦房店》叢書等各種文集數十部。現居遼東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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