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一朵在晚唐神秘盛開的「情花」

每每有人問：在古代所有的詞人中，你最喜歡哪一位？我都會不假思索地說：溫庭筠。是的，溫庭筠的每一首詞，幾乎我都喜歡。

在唐朝，杜甫是幽芳獨秀的春蘭，王維是冷艷獨高的秋菊，李白是仙風駘蕩的綠萼梅，韋應物和柳宗元是古媚在骨的海紅花，沈佺期和宋之問是矜貴有情的紫薇花，韓愈是天葩灑落的丹桂，白居易是慧相清奇的芙蕖，韓偓是貼梗垂絲海棠，賈島是檀心磬口，李賀是優缽曇，而溫庭筠，就像是曼陀羅。

曼陀羅是我兒時的植物玩伴之一。無論是在山坡、荒地還是宅旁，總少不了它的蹤跡。那時最慣常做的事情，就是采一把熟透了的紫色龍葵豆兒，撅幾縷銀白色的蘿摩絲線，掐幾個滾圓滾圓的馬泡瓜，或吃或玩，卻唯一不敢接近曼陀羅。大人再三囑咐，一定要遠離這個叫「老鼠他大舅」的植物，否則會中毒而死。

正因為如此，至今猶然清晰地記得紫色曼陀羅花的倩影。不知有多少次，在近處觀察像一個個朝天小喇叭一般的曼陀羅花。它的花朵神秘而詭異，像憂鬱的漩渦，彷彿會勾魂攝魄一樣。不過那時對植物的認知十分淺顯，直到去年，我聽一個修習中醫的友人說，《神鵰俠侶》中的「情花」便是曼陀羅。

在絕情幽谷中，一個綠衫少女將情花樹上花瓣一片一片送入口中，並摘了兩朵遞與楊過，他只覺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再細細咀嚼時，那花卻有一種無比苦澀的味道。他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顏色卻嬌艷無比，似玫瑰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艷，那女郎告訴他這是「情花」。

曼陀羅的周身，就長滿密密麻麻的小刺，刺中汁液劇毒無比，花朵亦是。看似美艷動人，實則如刀似劍。問世間情為何物？不就像這一朵朵曼陀羅花的味道么？初入口時甘甜無比，細咀嚼時卻苦澀不堪，讓天下人為之醉心，又名「醉心花」。

溫庭筠的詞，字字讀來醉心，不就像是一朵「醉心花」嗎？他的人生，也讓人醉心不已。出身於衰微貴族家庭的溫庭筠像很多其他憂患文人一樣，幼年失怙、累試不第、生不逢時。苦悶積聚到一定地步，他便終日逐弦吹之音，歌側艷之詞，甚至不修邊幅，酩酊不休。

生性任情自放的溫庭筠索性仿效昔日的謝安、李白，且擬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自此以後，他丟掉了正統文人的名號，自詡一個流連於煙花柳巷、沉醉於溫軟香艷的花間才子。

他像一個自縛深閨的女子一樣，用綺美華艷的花間詞，書寫著不可預知的黑暗、死亡和顛沛流離的愛，書寫著一顆被傷害的堅韌瘡痍的心靈，也書寫著生的不歸之路。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渡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相交映。

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闋至今還傳唱於大街小巷的《菩薩蠻》，畫出了一個於晨間閨中待起，其眉蹙鎖，其鬢散亂，其發披拂的女子，也蘊蓄著溫庭筠的一段怨情。娥眉誰畫？膏沐誰容？孤獨之哀？果如魯迅所諷，中國最偉大的藝術即是男人扮女人。一旦男人扮了女相，發了閨音，他就放下了不敢曲之膝，不輕彈之淚，像一個怨女棄婦一樣，巴不得向天下所有人訴諸自我的心聲。

可是，溫庭筠終究是溫庭筠，一個發乎情止乎禮的文人，他絕不學河東獅，而是以一種曲折深婉的筆調，悠悠娓娓地向人道來。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就憑這樣的心性，溫庭筠的詞中內外，有一種旁人學不來的既闊大又微渺，既深遠又細碎的境。這種境，不是文學老師的一張嘴便可以說破，它彷彿是一面太虛幻鏡，有無數個只有在夢中方可看清的影子，交織在屈指可數的文字中，絲絲縷縷地傳道著一個人的心思意緒。

譬如他最廣為人知的《望江南》二首：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第一首，我曾沿著河流、憑著欄杆、倚著木槿樹、伏著睡枕幾十遍地讀，卻至今百讀不厭，愈讀愈有味道。可知，溫庭筠的手筆，絕不是一句「男子發閨音」就可以論斷的。千萬恨，初看是一個女子的思歸之恨，再看時，卻可以是天下人人都可感知體歷到的恨。這樣的書寫，不正是為天下之悲、天下之憂、天下之恨而發的嗎？

正因為曲折柔婉，才讓人醉心不已。就好比秦少游寫愁，如無邊絲雨，撲撲簌簌、綿延不絕而來。溫庭筠的筆端詞句，細微中卻令人悲沉，雖比不得屈子風騷，卻也十分斷魂銷骨。這樣的詞，不經仔細揣摩、反覆思量，怎能知曉背後的一顆真心呢？

所以，溫庭筠註定是少有知己的。天下文人，常常說他女子心腸，豈不知能擁有女子柔軟心腸是世間至難之事。溫庭筠正是以一段女子心腸，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地寫出了讓古今詞人難以企及的花間詞境。其深婉，其疏約，其閑致，其纖巧，私以為無人可攀也。

可幸的是，這位被斥為「鍾馗」深為世人嘆惋的花間鼻祖卻與晚唐才女魚幼薇惺惺相惜，幼薇曾於冬夜寫詩，寄與溫飛卿，云：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

疏散未閑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殘燈獨照、夜長衾寒，寒風落木、冷月侵窗，一隻孤獨的雀兒連梧桐也不願意棲息，啾啾地飛繞在一片空林間。這隻雀兒，就像是東坡《卜運算元》中「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飛鴻，它偏生不落在梧桐上的這段痴心癖性，恐怕惟有在經歷了疏散與盛衰之後的不眠之夜裡獨哂孤嘆了吧！

溫庭筠的詞，雖不如郊寒島瘦的苦澀，卻少有人能深入其中看到它本來心。走在路邊，倘若你看到一株曼陀羅，不管來不來得及，也許都會窺到它的倩影芳貌。但痴傻如楊過那樣，甘願細細咀嚼它的花片的，總是極少數人。

不過，能在短暫的生命里，邂逅一株開到正好的曼陀羅，也算是一種莫大的幸運。因為它就在那裡，經歷著本有的生死輪迴，從開花到謝幕，不足一個季節的光景，誰又知道，還能在第幾場輪迴中與它再次相逢？

溫庭筠的詞，有多少人視而不見，或者避之如毒藥，但也總有人如同繞著一株曼陀羅花仔細打量一樣，醉心於他的詞。儘管他曾被囑咐這花有劇毒，曾被告訴這樣的詞讀不得，可這喇叭狀的花，這攝人心魄的詞句，卻讓人哭、讓人笑、讓人沉醉不醒，猶如帶著神的旨意，讓人流連於瞬間與永生。

F. Russel寫過一首《Pima Hunting Song》，謹以此詩作為本文的尾聲。

我吃了曼陀羅葉子

頭暈眼花

我吃了曼陀羅的花

搖搖晃晃

獵人帶著他的弓箭

追上我並殺了我

切下我的角扔掉

而獵人與蘆葦仍在

他趕上我並殺了我

砍下我的雙腳並扔掉

現在蒼蠅發狂了

拍動著翅膀墜落

醉了的蝴蝶也無法棲穩

翅膀一張一合地扇著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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