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訪談 | Haider Ackermann 詩意的工筆

眼前的Haider Ackermann和印象中那個一頭捲曲鬃發的吟遊詩人不太一樣。標誌性的髮型被剃成了一個極短的寸頭。他穿著黑色的Fred Perry恤衫，勾勒出手臂壯碩的肌肉曲線；一條側面有綠色條紋裝飾的休閑長褲，微微收縮的褲管在腳踝處被捲起，形成騎士般瀟洒的錐形輪廓，露出黑色的長襪和漂亮的Berluti皮鞋。唯一不變的是鼻樑上那圓窄的Oliver Peoples古董金絲邊眼鏡。「我和朋友去了一趟印度。」他向我們解釋到新髮型的由來，「在印度街頭，有很多小的理髮攤子。它們毫不講究。我覺得這其實很有工匠藝術氣息。所以我坐到了一個小攤子前，把頭髮給剪了。」

Ackermann坐在我們為採訪特意準備的杏黃色絨布沙發上，一隻腳盤起。他說話時習慣性地 佐以極豐富的手部動作，對於一個四肢修長且學習過舞蹈的人來說，這不失為一種令人難忘的優雅姿態。「新髮型讓能讓我有一點新鮮感，我需要有一點新鮮感。」這句話聽來像某種不經意的宣言。這位設計師的前半生非但從未曾平淡，而且可以說是經歷了那種「可以被寫進小說」般的人生體驗。他出生於哥倫比亞，被法籍父母收養。與幾個同被收養的兄妹一起，他自小就隨著家庭輾轉於非洲不同的國家，隨後才在荷蘭定居。這大概可以解釋他在創作一貫的色系選擇——那濃郁豐富的色彩，正是廣袤非洲大地的風貌。成年後，Ackermann考入以嚴苛聞名的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學習時裝設計，還不到畢業，又被這嚴苛的學校開除，度過了一段在酒吧打工的消極時光。頹廢過後，他重新振作。直至今日，Haider Ackermann的名字，已經被嵌入了時裝史。

46歲的Ackermann剛剛進入男裝品牌Berluti擔任創意總監。從2002年他發布首個個人系列以來，這位設計師就是當之無愧的時尚圈寵兒。他的系列和他本人的形象一樣，包裹著頹廢的優雅和神秘的浪漫氣息。他季復一季，用垂褶和豐富深沉的色調，用雕塑般的皮、用泛著微光的緞面和絲絨，用利落的夾克和寬大的腰帶、筆挺的西褲和長裙，打造出那些令人嚮往卻無法觸及的女性形象。穿Haider Ackermann最合襯的女人，是Tilda Swinton那樣，冰冷、精緻、傲慢、含蓄，彷彿不似在人間的存在。

有悠久歷史，也擁有最好工藝和皮革的Berluti，作為奢侈品牌無懈可擊。然而它是人間精英。你如何能想像，牽馬過荒原慣了的吟遊詩人，追逐夢裡和天上之人，被收編入精英的國度？ 對此，Ackermann並未顯得擔心。他的新形象，似乎也昭示了自己在兩個世界切換的遊刃有餘。 「我之前塑造的男裝風格更像是流浪者，空想家。而Berluti男士有著明確的人生態度。」

從Ackerman為Berluti發布的第一個系列， 你可以看到他是如何不觸犯精英的法則，而讓這些有明確人生態度的男士們在衣著上變得更耐人尋味起來的。他展示了詩意不止是一種情緒，更是一種工筆。他如詩人遣詞造句般調動起自己一貫拿手的材質和色澤：實用而經典的軍綠色旅行外套，內里隱隱泛出了深藍色絲絨西裝套裝的光澤，浪漫的紫、夜晚深邃天空的藍、大地荒漠般的土黃和駝。不動聲色的精彩。

Numéro：一直以來，你的名字都與許多時尚大品牌聯繫在一起，而我們一直好奇你最終會選擇哪一家品牌，為什麼你會選擇一個男裝品牌？

Haider Ackermann：當他們剛剛開始與我接洽的時候，我也覺得很意外。我設計女裝已經有很多年，突然有一個男裝品牌來找我，對我來說，這就好像是走出了自己一貫以來的安全帶。但正因為如此，它才對我如此有吸引力，走進一個我自己都未曾想過的領域，這很吸引人。這個挑戰令人覺得十分興奮，而我對男裝領域也很感興趣。

你是否覺得男裝設計和女裝設計需要用到完全不同的工作理念和方法？

的確如此。就男裝來說，你可能更注重的是尋找到一種態度，一種風格，而女裝更加註重美——就這一點對於男裝來說就沒有那樣重要。男裝非常重視細節，所以你需要投入很多的精力。

你想像中的Berluti男士是什麼樣？

我還在揣摩之中。這是我設計的第一個系列，所以我們還在嘗試去定義Berluti男士是什麼風格。我們對他的定義還會更加豐富。只要給我時間，一年後我一定會給到更完美的答案。但首先我們覺得他是個浪漫的男士，他經常旅行。

如今在時尚行業有個趨勢。一個品牌的創意總監上任後，不再傳承品牌既有的風格，而是做出一些巨大的、徹底的改變，比如Gucci這樣。但你採取的策略似乎不是這樣，你作出的改變更多是體現在細節上的。

因為我並不是那種一來就要改變所有規則的人，這不是我的天性。Berluti這個品牌1895年就已創立，他們已經形成一套自己的準則，我為Berluti這個品牌而服務，我需要了解他們的準則和歷史傳承，怎樣把它帶上未來之路。如果完全改變一切，我個人覺得，這是對這個品牌的不尊重，所以我希望尊重他們的歷史傳承。

你曾經說過，設計的過程就像是寫一本書。現在，你是否覺得Berluti對你而言是另一本書？

這可能更像是我願意置身其中的一本幻想之書。我之前塑造的男裝風格更像是流浪者和空想家。而Berluti男士有著明確的人生態度。

能否這麼說：你個人品牌的男裝形象更浪漫？

是更空想家式的風格。這兩個品牌的風格不同。

你希望給Berluti系列帶來什麼樣的代表性元素？

對於這一點我有不同的態度，我更注重Berluti一直以來是什麼風格，或者我能給這個品牌注入個人的一些色彩。大家從Berluti這個系列中看到的亮點中，其實和我原本的個人設計有一些相似點。當我對這個品牌了解得更多，就會發現更多的相似點。我們都很突出色彩的運用。

剛開始看到那些色彩時，人們會聯想到這非常有Haider Ackermann的特色，但再仔細研究之後，你會意識到，其實Berluti之前就已經有這樣的色彩設計。

非常正確！之前我在讀到對這個系列的評論時，有些人看到那些顏色就說是Haider Ackermann，我想說，不對，因為這是Berluti以前就常用的色彩組合，這是他們的傳承中本來就有的元素。

你還選擇了女模來演繹Berluti的男裝系列，為什麼呢？

看到女性穿著男性的服裝走在街上其實一直一件很棒的事，有女模特的加入時裝秀很有意義。 首先，性別身份的存在自有其原因，而在我看來，如果只有男性就會顯得比較乏味。而且，女性穿上男裝是很有誘惑力的，你不知道她昨天在哪兒過夜，你不知道她曾經和誰在一起，其中有一些非常有魅力的微妙之處。其實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當女人穿上男人的衣服，我們都會覺得她會顯露出一種特別的魅力。男人和女人都會借對方的衣服來穿，這也是衣服所承載的一種親密感。

所以說你讓女模特穿上男裝的想法，也是想體現一種穿著愛人衣服的感覺嗎？

是的，我喜歡這種「借愛人衣服穿」的感覺，不是男友，也不是丈夫，它代表的只是你擁有的秘密之愛。你捨不得丟下這件衣服，你喜歡它。

這麼看來你是個浪漫的人。

我想，從某方面來說確實是。「浪漫」的定義通常指的是你嚮往著一些無法觸及的東西，你追尋著一些並不存在的東西。所以從某方面來說，我可能是個浪漫的人。

你的時裝秀可以讓人深切感受到其中的情感和親密感，但這種感覺並不像是在看一場表演。

謝謝。對我來說，一個系列只是我想表達的內容其中一部分而已。在秀開始之前，我會提前 了解清楚妝發的創意是什麼，音樂是什麼，這些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你知道，我們只有十分鐘來表達自己。如果在這十分鐘之內我們能夠帶觀眾與我們一起開啟想像之旅，讓他們忘掉自我，忘掉憂慮，沉醉在當下的畫面與音樂中，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很美好的體驗。

現在很多創意總監都會舉辦一場華麗的大秀，其中會運用到很多其他媒介的輔助，比如視頻、 燈光、舞台表演等等。而你的秀則一貫形式簡單，卻能在很短的時間內緊緊抓住人們的情感。

這就是關鍵所在，在十分鐘中清楚呈現你想要表達的東西。我們如果辦得像一場音樂會，那我們表現的重點就不是服裝了。歸根結底，我們要展現的是一個服裝系列，所以焦點必須是服裝，還有你想透過男女模特們向大家展示的時尚態度。所以我們希望把時裝秀儘可能做得簡單。就比如你去聽Leonard Cohen的演唱會，你想看的就是他，戴著帽子的紳士，站在舞台上那一束光下，唱著動人的歌，僅此而已，這就能讓你感動兩個小時。

你之前的工作更多是個人創意的體現，而現在突然要考慮很多與全球市場相關的問題，你是否覺得比以前更有壓力？

我並不覺得有壓力。我覺得是挑戰，我身邊有很多優秀的團隊支持，感覺很棒，我在學習， 人生中不斷的學習過程，讓你覺得很有動力。我覺得Berluti就像是擁有了第二次青春，所以我更加期待。

通常你的設計創作過程是什麼樣？從某個抽象概念入手？還是從某種顏色或者材質入手？

很簡單，從音樂開始。在開始一個系列的設計之前，我往往會陷入某種情緒氛圍中。

那麼對你而言，Berluti是什麼類型的音樂？

和Berluti男士風格一樣的音樂，Berluti男士很明確自己想要什麼。我總是在想，他會出現在清晨的街道上，從薄霧中走來，他一直在工作，剛剛和某人度過一夜，我想表達一種孤獨和壓力稍微釋放的感覺。想像一下這種態度，還有這樣步行的場景，他會走多遠？音樂正是與這樣的場景息息相關。

目前你個人喜歡聽什麼樣的音樂？

Bonnie「Prince」Billy ，他的音樂非常美，還經常聽Nick Cave的音樂。不過具體得看當時的心情。

旅行也會給你很多靈感對嗎？

是的。對設計師而言，正如我從音樂家、演員等人身上看到的那樣，旅行其實是一種逃離自我的方式。

你似乎對很多地方的傳統服裝穿著方式很感興趣？

對，我在非洲看到一位女性的衣服，就是用幾米的布料包裹而成的，在印度你也會看到女性穿著的是沙麗，她們使用的都是簡單的幾米面料而已，我們西方人有時會考慮過多的花樣花式等問題，其實看到行走的人身上穿的飄動的衣裙，比什麼都優雅，只是簡單的裹上一些面料就很美。

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包裹」方式。

這是她們能做到的最優雅的方式，也是最成熟的方式，經過了歷史與實踐的考驗，而且很美。

在你剛剛成為設計師設計女裝時，這種無意識的優雅是否也是觸動你設計靈感的來源之一？

我小時候在奈及利亞居住過一段時間，我看到很多女性都用布料包裹全身，你看不到她們的臉，只看到她們以很快的步伐走在街頭，這會讓你一直很好奇，包裹在這些衣裙下的人會是什麼樣子。小時候的我對此充滿了好奇。

你曾經在採訪中提到過，一直以來，評論都認為你的設計過於複雜。但你覺得自己的設計其實很簡單，並且希望由此簡化人們的生活。為何會有這種矛盾的解讀呢？

人們會覺得我設計的系列很複雜，但其實那是T台造型的需求。我喜歡用這樣的面料設計，也喜歡出人意料的材料搭配，喜歡這種不知來自何處的感覺，以及所有混合在一起的風格，這讓我覺得很有趣也很有魅力。但是如果拆開來看，其實每件衣服都是可以被單獨演繹的。我也不會把這種風格帶入Berluti，Berluti的男士過著快節奏的生活，他沒有那種慵懶的氣息。

有時候我覺得，時尚行業正在發生著巨變，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快，比如「即看即買」，比如社交媒體，作為一個浪漫的人，你如何看待這些巨變？

我不理解為什麼一切要如此追求「快「，所有人都希望馬上得到一切，在社交媒體的推動下， 我們不停地開拓新領域。我可能會顯得有些過時，但其實我不是。因為設計的本質在於創造一種渴望，一種想要屬於某個族群的渴望，這種渴望不可能馬上就獲得滿足，但你知道幾個月後你就能夠擁有。這種期待的興奮感，是生活的基礎。我不知道這種」馬上就要擁有「的方式是否有利於這個社會。而且你必須知道，像定製這種工藝，是無法馬上完成的。所有的製作工序細節都決定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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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 | 唐霜

聽譯| James

圖片 | Rimol Xue

動圖設計 | 徐珏Xu Jue

編輯 | 劉星 Cheyne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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