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生病了，也老了

「老爸，按時吃藥了沒？帶回來的注射針打了嗎？飯吃的什麼菜，有沒有抽煙，不要忘記做康復訓練」

這是最近每天打電話給爸爸都要問到的事。

他也很配合我的提問，一句句地答：

「吃藥了，針打了，吃素不吃肉，沒有抽煙，康復動作想起來了就練一下，但我現在拿不了筆寫字，不過沒關係總有一天能寫」

爸爸生病了，也老了。

01

還在上班的時候接到哥哥的電話，說爸爸又中風了，說話含糊不清，在暈倒後的第三天才一個人坐車去縣醫院，而媽媽沒有在身邊陪著。

那一刻，我們都不能原諒媽媽，在她的價值排行榜中，事業是第一位，她堅強到忽略自己的病痛，因而也認為身邊的人如同她一樣能夠忽略。

大多時候我們要的或許不是一個女強人媽媽。

我依然按照自己的節奏在離他們千里之外的深圳上班，因為離事件的核心區太遠，我並不能對那種沉悶的醫療氛圍感同身受。

在叔叔和哥哥的堅持下，爸爸轉到協和醫院。姐姐在照顧爸爸，哥哥在準備醫療費，媽媽守護大後方，我能做些什麼呢？

姐姐是出差後直接去醫院照顧爸爸的，她的女兒還在等她回家，她的婆婆還在等她做飯，她種在陽台的花草也需要溫柔的養護。

還是決定回家一趟，工作上雖然兼顧文案和行政工作，每天忙到飛起，但老闆依然批了我4天假。

陳同學跟我交代一些在醫院的陪護細節，提醒我需要準備生活必需品。他一個月之前在醫院照顧患癌症的父親，並最終失去了他。

他在族人的幫助下很平靜地處理喪事，冷靜地擔當一個的兒子的角色。

他說，到了一定年齡，就要有心理準備承擔一些事。這句話解釋了他看起來平靜和冷靜的狀態。

把貓和新種的3盆剛發芽的花託付給住在附近的同事，收拾行李坐上火車。

02

路過城市地標，路過磅礴的大河和烏雲，路過下雨的黃昏。分裂是苦難的源頭，而冷漠和掙扎是這條路的盡頭。

太多人在問「為什麼你媽媽沒有去照顧你爸，我爸媽生病的時候都會瞞著我們不讓我們回家的。」

我能說什麼呢，他們曾經感情不和睦是真的，我媽是農村婦女但也想實現自己的社會價值也是真的。每個人都有各自要承擔的生命之重，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那天看到她發給爸爸的微信，她說只要你好好調養身體，我什麼都不要你動手做只要你陪著我。姐姐很感動，並要求我和哥哥原諒媽媽，同時支持媽媽在事業的關鍵時期衝刺業績，把十幾年來晉陞經理的夢想實現。

或許我們曾經分裂，但在苦難到來的時候，我們並不冷漠。因為我們永遠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

03

下了火車，拖著行李箱來到醫院，姐姐來接我，她是真的又黑又瘦，身體像秋天沒有水分的草。她帶我上樓，來到2號病房23號病床前，我喊了一聲爸爸。

爸爸問我有沒有吃早餐，讓姐姐拿包子給我吃。我說我想先洗澡。

3個病人+3個家屬共用的衛生間，抽風機一直運行也去不掉的尿騷味，洗乾淨的衣服晾在裡面，隨處可見的扶手和提示小心滑倒的字。

洗去一路風塵和疲憊，坐在爸爸的床前。發現他是真的老了，臉部浮腫，手上皮膚鬆弛有若隱若現的黑斑，甚至眼神也有點木訥，聲音直直的很微弱。剛好醫生來查房，說爸爸恢復的不錯，交代了幾個手臂和腰部訓練的動作，爸爸普通話不標準，大腦語言神經也受損，醫生常常聽不懂他的話，爸爸顯得有些局促。

一邊跟姐姐說著話，一邊給爸爸按摩打針的手臂。我們不是親密的父女模式，他把我抱在懷裡用胡茬扎我還是我剛有記憶的時候，他把我舉高高是在我初一入學被課桌包圍他解救我的時候，那時候他還是有蓬勃生命力的年輕人，手臂還健壯有力。

本來是想與姐姐細細聊聊天的，但是她的假快休完了，而且數天以來，女兒都是託付給老師和小姑姑照顧，雖然小朋友很乖，但畢竟最需要的還是自己的媽媽。於是姐姐與我交接完，就買票回家了。

我並不是很會照顧人的人，也不是很了解爸爸的生活習慣。我只是時不時就把水杯的蓋子擰開，讓爸爸喝水，在他睡覺的時候把被子拉好，關注藥水所剩容量。

04

同學小靜在武漢生了根，與她聯繫後她便奔來醫院與我見面。來不及寒暄太多，因為爸爸突發高燒，伴隨著藥物反應的他蜷縮著身體不停地呻吟，一開始他說沒有關係，藥物反應是正常，但疼痛漸漸讓他失控，臉也扭曲，在六月的天氣里他打著寒顫，給他加蓋一床被子，醫生護士聞訊趕來，緊急打止痛針量血壓測心電圖驗血停止注射有藥物反應的那一袋藥水，護士拿來冰袋在兩邊腋窩和大腿內側物理降溫。爸爸一直痛著，半睜雙眼問我同學吃午飯了沒，讓我快帶她去外面吃飯。我已不知道在何時擦掉眼淚。

在我們從小受到的家教里，就是不能失禮於他人。

從護士站借來體溫計，從看不到水銀指示刻度到每隔半小時給爸爸量一次體溫的過程里，爸爸終於退燒了也不痛了。他卻不敢安心休息，因為藥水打的很快，他並不要求我關注注射情況而是自己隨時睜開眼來查看。我說，你安心睡，我看著呢。

外賣送來的宮保雞丁，黃瓜顏色又老又黃，沒吃幾口就放棄了。小靜又一次去超市為我買來牛奶麵包和八寶粥給爸爸喂水的吸管和調羹。我們在照顧爸爸的間隙聊天。她還是少女的模樣。

醫生的緊急治療方案比較有效，爸爸的食慾被喚醒，他願意喝粥了，但緊接著是肺部感染，年輕的男醫生帶著我借來輪椅，推著爸爸去另一棟樓做肺部CT，那時候我是有敬畏之心的，因為只在電視劇里看到推輪椅的場景，病號服里爸爸孱弱的身體搖搖欲墜，他提醒著我慢一點不要撞到人，目光落在爸爸頭髮稀落的頭頂，悲從中來。

05

爸爸說想家想出院。我說那就要聽醫生的，心情放輕鬆，然而他的眉頭緊皺，哪裡能輕鬆。我和哥哥是他的兩塊心病，他擔心哥哥各種壓力大，怕哥哥不能找到好媳婦我找不到好人家。

哎，這些事情，只能化為一聲嘆息。

雖然我們是最親的家人，但也有距離感，不過這距離隨著緊密的日夜陪伴而拉近。他想買煙，我趕緊把錢搶走；他沉默，我就誘使他與我交流。他連續兩天打嗝，我就把百度里查到的方法試了個遍，比如按摩肩部，用調羹壓舌頭，一大口水分7次吞咽；他對魚沒有抵抗力，我叫的外賣每一頓都換不同口味的魚；

他擔心我請假太多。我說老闆好著呢又批我假了。

哥哥姐姐每天都問好幾遍爸爸的情況，看到這張照片，他們都淚目。

06

醫院的每一棟樓里都人來人往，生而為人畢竟都太脆弱，掌管生老病死的神又如此強悍，彷彿我們來人間走一趟都只是他手指隨機點一點的結果。

一位老伯伯的病床被安置在走廊，他精神狀態很好，說看著我有親切感，人與人果真是存在磁場相吸的神秘效應，我看他也具親和力，我們聊天比較多。

病房裡的一號病床據說住了一個月還沒好，他的妻子行為舉止非常非常令人咋舌，明明穿著短裙絲襪，也要坐著躺著都岔開腿，內褲露出來讓人看到，在別人入睡後大聲講電話，與病人一起擠在床上休息。喔，還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我只是笑著說異地啊便不再說話。

二號床是一對很恩愛的夫妻，他們輕聲說話，在公園裡碰到他們看到的場景是女的枕在男人腿上撒嬌，女人在病床上看電視，長長的頭髮快掉光，男人給她打飯洗衣。

不知道在他們的眼裡心裡，我們這對父女組合是不是很悅目，讓他們感覺到有修養有被親情的光圈包圍。

07

爸爸住院11天，終於可以出院了。我們一大早就催護士趕緊輸液，然後收拾行李。哥哥趕過來辦出院手續。他在前一晚與我說各種精神與經濟的壓力，聽到啜泣聲，想必他沒有睡好，此時也是強打精神。等待的間隙里，他靠在椅子上休息，生命給了他太多太多曲折，有的承受下來了，有的被刻進身體和靈魂，變成清晰可見的疤。

爸爸脫下病號服，穿上乾淨的日常衣服，他說感覺很輕鬆。我們在廣場噴泉前等著辦手續的哥哥，爸爸的目光追隨著哥哥滿醫院跑的背影，一直落在哥哥可能會出現的路口方向。

這些天，我看到的是一個為兒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父親形象，他說自己的醫藥費不需要我們任何一個人承擔，他一點都不想給我們帶來任何麻煩，他永遠都在擔心我們將來過得不好。

總會用一些事看到一些本質。爸爸說他不怪媽媽沒來陪她，只是說媽媽比較粗心，她有她的難處。爸爸不是年輕時候對媽媽頤指氣使的男人了，他懂得了體諒和寬容。

哥哥在車上播放《父親》這首歌，多次惹的爸爸流淚。我笑著說不要煽情了。

確實，我們不需要煽情，生命就是生生不息的傳承，我們也會有兒女，也會為他們一輩子操勞，我們當下能做的就是理解和珍惜父母或許太過用力的一腔愛意。

08

家裡正是梅雨季，逃離大城市車水馬龍的我此時無心欣賞這山野風景，隨處可見的小風景卻闖進我的眼底。牆角旺盛的生命力帶來撫慰人心的力量。

大姑姑送來肥美的數只鴿子，給爸爸滋補身體，奶奶一大早從河的對岸趕來，她的身體在枯萎，意志力卻很好，陳同學的媽媽也來了，很老的舅公也來了，還有我不認識的一些親戚朋友陸續趕來。他們帶來了他們認為對爸爸身體康復有用的東西，也帶來了飽滿的人世情意。

媽媽為了招待前來探望的客人，也為了我能吃飽飯再趕火車，10點鐘就開始準備午飯。我們合力做出一桌飯菜，她為我願意在廚房忙碌感到欣慰。

家裡客人還在吃飯，我和媽媽就都出門了，但我們還是慢了3分鐘，巴士已經開走，我很沮喪，突然出現的太陽曬得我心煩氣躁，而且我也生氣她把攢了很久的土雞蛋和乾菜給那個已經讓我感到厭煩的人家（失敗的相親對象）。她趕著去公司開會，沒有與我過多寒暄就走了，但烈日下她又突然出現，手裡提著雪碧和我沒有見過那種包裝的椰汁，塞給我又走了。

呃，其實我不喜歡喝這些，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那是她認為看起來很高檔的飲料，她願意把最好的給我。

雖然我難以接受他們簡單粗暴的逼婚方式，也無能為力，但已經懂得他們的不易。

昨天收到消息，媽媽成功晉陞經理，她還是那個為了事業不顧一切的女強人，但我們仍為她感到驕傲，這一路走來太多太多不易，從最初的步行客訪，到過年的前一天還在外奔波，天不亮起床料理家務，其他人睡了她還在聯繫客戶...

希望你餘生雖然勞碌卻是快樂地勞碌，不再有無人支持的孤獨而是滿滿的收穫。

變老是必然，但不願你們承受病痛，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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