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明兄《黃岡風骨》序

夏春明兄《黃岡風骨》序

春明兄終於要出詩集，這是值得祝賀的事。

春明兄為人低調，常謙虛地說自己寫詩不過是玩票，登不得大雅之堂，故遲遲不肯結集。其實春明兄頗富藝術才情，常有驚人之語，其精彩處完全不讓專業詩人。這可能與他的為官和書法分不開。一個笨拙而缺乏靈氣的人，既當不好官，更難寫得一手好字。而春明兄為官清正，頗有政聲。且與人為善，大有君子之風。而他的書法藝術更具境界，常與書家切磋理論，非一般「寫毛筆字」者可比。為官既有心得，書法漸臻勝境，此種人不玩詩便罷，既玩一定不俗。春明兄其可證之。

讀春明兄的詩，很容易聯想到某些古人。古之詩人專業者很少，大多是官位在身，寫詩不過是業餘愛好，附庸風雅固不在少，但也有發抒性靈，或感慨時事，或寄情山水，或書寫懷抱者，留下的作品同樣不朽。比如白居易、韓愈、劉禹錫諸人，他們的詩有不少是與他們的官場生活分不開的。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如果不是遭貶哪能寫得出？韓愈膾炙人口的名句「如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豈不也是貶官潮州的感想？至於劉禹錫，我最愛他的「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好大的手筆，好深的感慨，深幽的歷史意識，就是放在今天，又有幾人能及？我這樣聯想，不是說春明兄的詩里有不平之氣，有為官的牢騷。恰恰相反，春明兄是比較「正能量」的，他是一個收得住的人。春明兄亦有官場的感慨，或者說倦怠之情，但他只是偶然流露，且十分含蓄，不事張揚。春明兄有兩首直接涉及官場的詩，一首《眷念》，一首《回歸辭》，前者寫調離原工作崗位的心情，後者是退休後的感想，都有深切的體會。特別是《眷念》，一間見證自己成熟和自強的辦公室，乍然離開，心情無比複雜。不舍是自然的，竟然不舍到不敢再次登樓入室，這種細膩就不是未曾經歷者所能想像的。而當其再次入室，見到一位年輕人在那裡收拾東西，詩人的感受竟然是「這一刻/重要的變得不重要了/有用的變得無用了/一片零亂/我不知所措……」這「不知所措」四字，該有多少難言的感慨隱於其中！筆者也曾寫過一首小詩，是整理居室的一點靈感：「把一生活成一堆垃圾/一捧灰/然後離去」，這就是人生。人生有很多東西，曾經以為何等的重要，事過境遷，發現原來不過煙雲。詩人在官場打拚，服務一方，耗盡了心血，熬白了頭顱，許多曾經倚重的東西，突然一下子一錢不值了。不是自己不拿它當事，而是別人當垃圾一樣處理掉了，自己曾經辛苦付出的一切價值何在？這種感慨不僅道出了生活的弔詭，還有哲學上的荒誕吧？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首小詩，怕不是大多數混跡官場的人所能道得出的。

但是我要說的還不是這些。我要說的是，春明兄的詩從題材到精神到風格都與他的為官有割不斷的聯繫。先說題材。表面看，春明兄很少直接觸及官場，但是細心體會，春明兄足跡所至，目光所及，大多離不開這個「官」字。或許可以開個玩笑，春明兄如果沒有做官，沒有達到一定級別，他的許多遊歷詩是寫不出來的，他是利用工作之便，大飽了眼福。國內的名勝古迹，名山大川，國外的風光遺址，他遊覽了不少。但別人看了也就看了，他看了卻能有所感，有所思，有所發抒，這就使他與那些只是工作考察的官員區別開來了。他創作了詩，創造了文化！這錢就花得不冤枉。這正如他的一首詩，其中有句「文化，是中秋的月亮」，真是妙喻。作者寫中秋，沒有說中秋是傳統文化的象徵，而從文化的角度立論，將中秋月直接看成了文化，這是匠心獨運。月映萬川，何況是皎潔的中秋月，這正是文化的魅力！那麼，一番考察，一番遊歷，又能留下文化，澤及後人，春明兄當無愧怍。

再說精神。讀春明兄的詩作，不難發現，春明兄是一個雄才大略之人。春明兄雖然也有「吟風弄月」之小情懷（細品方知不小，如其寫荷花荷塘，均有寄託），但更多的卻是磅礴之氣，縱橫之作。春明兄能寫出《黃岡風骨》之類視通千古，思接八荒之作，這就與他慣常的抱負胸襟有關。他喜歡大處落筆，擷取重大題材，出入文史，思考人生，都是他的仕途精神在藝術創造上的體現。春明兄從小就是一個胸懷大志，有擔當，敢作為的人，所以他寫詩不喜歡顧影自憐，羞羞答答，一出筆就驚風雨，泣鬼神。這種人如果給他充足的時空，是完全可以寫出史詩一樣的作品來的。

再就是風格。春明兄的整體風格是陽剛居多，但也不失嫵媚，剛柔相濟，以剛為主。這種風格在文人中古有蘇軾，現代有郭沫若，當代只怕就是郭小川和賀敬之之流。這種風格不事精雕，往往給人粗糲的印象，但粗糲也是一種美。就像漢代的石刻，更易讓人想見大國的雄風。而春明兄還能於粗糲中見精細，常能看到他觀察的細緻，表達的精微，這也與他的從政風格一致。他在官場舉重若輕，又能體貼細緻，所以為詩也不一味大開大闔，這就是孔子所說的：「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春明兄不野不史，允執其中，實屬難能可貴。

談到詩歌藝術，我以為春明兄既得力於平時的閱讀，以及廣泛的遊歷，也得力於他敏銳的觀察，細膩的感受，還有就是豐富的聯想。像《黃岡風骨》這樣大氣磅礴的作品，沒有閱讀的積累是無法完成的。而他足跡所至，皆能有所發現，有所發抒，這也是真正的詩人所應該具備的品格。但想像和觀察則是一種天賦。比如《黃岡風骨》中有這樣的段落：

徐壽輝揭竿

薄刀峰、小華山、哲人峰奮起

十萬兵馬集天堂

徐壽輝是元末農民起義的領袖，羅田人，曾經建都蘄水清泉寺，國號天完。徐的振臂一呼，響應的竟然是薄刀峰、小華山和哲人峰，而薄刀峰等皆是羅田境內的山峰，這些山峰群起而響應，那當是何等的氣勢！把一代農民起義領袖的壯麗事業，與一方地域的山川相聯結，這顯然更能讓人體會到人傑地靈的古語，更能看出農民起義的順應天時，連山川自然都為之景從，其起義的正義性自不待言。詩人將自己的歷史評價隱於豐富的聯想之中，既使詩句含蓄和雄渾，更能引發人們無邊的遐想，這如果不是詩，還有什麼可以稱為詩？

再就是觀察表達的細緻，如《荷風》：

炎炎夏日

鳥兒都歇了

魚兒都倦了

一隻青蛙卧在荷心上

都是夏日常見的景物，詩人信手拈來，再現了夏日午後的寧靜倦怠氣息，讓我們彷彿置身其間，呼吸到了夏日熾熱而安靜的空氣。我覺得這都是詩人情動於衷而言形於外的表現，是詩人詩心的涌動。

春明兄結構自己的詩，似乎有兩種主要手段。一種是推沙排浪式的，似乎不計工拙，情思所致，萬物為用，其特色是一氣貫注。這種詩的代表當屬《黃岡風骨》。一種是精思妙想，精心結撰，而又若合自然，不露鑿痕。這種詩有許多，代表有《故鄉的荷塘》、《小狗》等。《故鄉的荷塘》表面看來很普通，但精妙處在於詩中有兩重視角，一重是「兒時的我走近荷塘」，是回憶的視角，一重則是「我用童心撩動荷塘」，是現在的視角。兩重視角有所重合，都是童年，但一個是對童年的再現，一個則是以童心再次撫摸逝去的童年，其間隱隱然有一個成熟的「我」，而詩人在觀照童年的同時，很巧妙地對老大的自我有一種否定，或嘲弄。兩重視角疊加而又錯雜，將全詩的境界拓展開來，使詩的意蘊更加豐厚，這便是巧思的結果，不是妙手偶得。

這就像演員。演員似乎有兩種，一種是本色，往往出演與自己性格相似的人物；一種則是性格的，可以根據藝術需要，多角度塑造不同的形象。氣勢磅礴、泥沙俱下，這可能是春明兄的個性氣質，是本色的表現，而精心結撰，則是賦予對象以性格。很顯然，後者的難度更大。不能掌握後者，藝術的天地必然會受到限制。我想春明兄是深諳其中之道的。

還是回到為官與為詩的話題上來。古之為官者多能為詩，古之詩人中有很多都是有相當官位的，這可能與他們的文化素養有關。為官與為詩有一種微妙的關係。比如蘇軾，他的稟賦當是文人，為詩為文，填詞作賦是他的本色，可他偏偏念念不忘為官，也就是從政，報效朝廷。彷彿為詩為文是出於無奈，所謂「才無用處作詩人」，作詩人並非他們的本意。但他的仕途又如此不順，使得他退而求其次，不得不在詩文詞賦中寄託自己的人生。這就很有意思。試想，如果不因為自己的書生意氣，他們做官是不是會順利一些？但如果官做得太順利，他還會寫出如此高質量的詩文來嗎？但如果他們一味想做一個不朽的文人，他們的詩文中沒有自己人生的不幸遭際，他們的詩文還有價值嗎？如此說來，做官與為文竟是相輔相成的一對了，這似乎成為古代很多文人的宿命。不僅蘇軾，杜甫等何嘗不如此？這種文化品格似乎也遺傳到了後世，後世一些有抱負而又有文採的官員，自然不會囿於官場，竟能獨抒性靈，成為優秀的文人，難道不是很值得思考的現象嗎？春明兄是當代人，但卻又是歷史文化鏈條之一環，用他的詩句說話：「日月輪迴/時光如大江日夜流淌/地老天荒/現實本是歷史的延長。」春明兄與古之士大夫文人有多少同異？這是一個有趣的文化話題。

2017年1月23日於且齋

（王羲之書法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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