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炮製了辟爾唐人這個驚天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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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鄭禇

辟爾唐人絕對是自然史上最為引人入勝的騙局之一。半個多世紀以來，「誰製造了辟爾唐人騙局」的話題在偵探小說界幾乎和科學界一樣熱門，直到今天，這個謎題仍然看不到解開的可能。

「最早的英國紳士」

1912年2月，來自蘇薩克斯郡的律師查爾斯·道森給大英博物館地質部負責人的史密斯·伍德沃德寫了封信，希望他來看看自己在蘇塞克斯郡Barkham莊園的辟爾唐（Piltdown）的考古發現。

道森的業餘愛好是考古和地質學，如果讀過凡爾納小說或者看過《肖申克的救贖》，你就知道這是那個年代的中產階級最能體現身份的愛好。

在給伍德沃德的信中，道森說他曾在辟爾唐發現一小塊奇怪的棕色燧石（古代用來取火），於是他讓採掘工把任何奇怪的發現都給他過目。

在1908年，那位工人給他拿來了一塊骨狀碎片，道森認定那是人類的頭蓋骨。後來，他又在附近經過雨水沖刷的礫石堆中發現了另一塊較大的碎片，與原先發現的那一塊似乎來自同一個頭顱。

伍德沃德很快去了現場，在這裡他結識了故事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法國人泰依亞·德·夏爾丹神父。當時年輕的神父在附近的黑斯廷斯耶穌學院學習，由於共同的愛好，他和道森1909年在一次地質勘探中結為好友。

伍德沃德對那些化石匆匆作了初步鑒定後，當年6月，三人組成了一個挖掘隊開始在辟爾唐進行勘探。他們先後發現了幾塊頭骨碎片和動物化石。

業餘古生物學家查爾斯?道森（右）在辟唐人骨骼挖掘現場

有一次，道森的挖掘工具無意間帶出了一塊斷成兩截的頜骨碎片，他們試著用先前發現的頭蓋骨將兩塊碎片拼接起來並且獲得了成功——這就是辟爾唐化石，大腦從形態上像猿猴的骨骼，而顱骨則像人，頜骨含有兩個臼齒，與猿猴的臼齒明顯不一樣——這能用來證明辟爾唐吃熟食，其實後來知道那是工具打磨的結果。

伍德沃德和道森帶著頭骨、燧石和在當地發現的哺乳動物化石回到倫敦。1912年12月28日，在倫敦的英國地質學會上，史密斯·伍德沃德宣布，英國發現了人類進化過程中「丟失的一環」——類人猿化石。

伍德沃德還將這個「具有50萬年曆史」的頭蓋骨稱作「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英國紳士」，這一頭蓋骨被命名為「辟爾唐人」頭蓋骨。

不過，也有很多學者認為這不過是剛好混在一起的人頭骨和猿的頜骨而已，好在接下來的發掘沒有讓人失望：1913年泰依亞發現了下犬齒，1915年，道森發現了決定性的證據，兩塊相同聯繫的辟爾唐人顱骨碎片和牙齒。

從考古的角度講，人的頭骨與一塊猿的頜骨被偶然埋在了同一個地方是有可能的；而在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它們再度以同樣的方式混雜在一起，這樣的幾率基本上絕無僅有。

「辟爾唐人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關鍵環節」這一論斷，由此在學術界開始成為佔主導地位的科學常識，此後的數十年，「辟爾唐人」、尼安德特人和海德爾堡人共稱為歐洲原始人類的標本。

道森從此功成名就，但是他沒有太多時間享受成功。發現第二個辟爾唐人化石後不久，他就身患重病，死於1916年。另一個重要人物泰依亞1914年離開英國應徵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

但他們離開之後，英國考古學界的悲劇卻開始了，英國人類學和考古學界的三個頭面人物，伍德沃德、艾略特·斯密斯、阿瑟·吉斯全面投入到對辟爾唐人的研究上，並且由於證明了英國也存在人類祖先而都獲得了爵士勛位。

此後更多的古人類化石相繼出土，1924年南非人類學家雷蒙·達爾特在南非金伯利以北120公里處發現的南方古猿，1929年，北京猿人化石出土，泰依亞在「北京人」鑒定中起到了主要作用。

但這些化石卻構成了對辟爾唐人的挑戰，他們的進化路線完全不同，不是頭蓋骨像人，頜骨像猿，而是頜骨像人，頭蓋骨像猿。

面對對辟爾唐人的質疑，辟爾唐人研究者阿瑟·吉斯的反駁很有代表性，他說，科學家通常的探索方法不是拋棄事實，而是構想出與事實相適應的理論。

辟爾唐人的真相直到發現40年後才被揭露。隨著科學的進步，科學家發明了多種通過物理和化學的手段測定化石的地質年代的方法，其中就包括1943年提出的「氟定年法」。

這種方法的原理是化石中的氟含量會隨著年代的流逝慢慢增加，通過測定氟含量的多少，就可以證明化石的真正年代。

對「辟爾唐人」年代的測定是由英國地質學家J.S.韋納等人在1953年共同完成的。

當他們試圖從「辟爾唐人」的下頜骨上取下樣品進行化驗的時候，發現「化石」的表面以下竟然是白色的、未被石化的。原來「化石」的顏色是人工染上去的，目的是為了與礫石層的顏色相一致。

進而，通過對「化石」氟、鈾等元素的含量測定，以及使用電子顯微鏡和X光的研究結果表明：道森發現的頭蓋骨部分來自於現代人，而下頜骨來自於現代猩猩，動物化石則是從別處找來重新埋入辟爾唐的礫石層的，人的犬齒也有人工加工的痕迹。

J.S.韋納等人關於辟爾唐人的研究報告發表在《大英博物館館刊（自然歷史卷）》上。

就在同一年，奧克利又利用更為先進C-14法重新測定「辟爾唐人」的地質年代，結論是：頭骨的年代距今620±100年。猩猩下頜骨年代距今500±100年。那些同時發現的動物牙齒化石確是真正的化石，但並非來自當地，很可能來自馬爾他。

當韋納和奧克利宣布了他們的檢測結果後，全世界的科學家目瞪口呆，辟爾唐人立即成了當年最轟動的醜聞。深感丟臉的大英博物館立即將這一「國寶」撤下展位，扔到了地下室里。

英國一家報紙在報道這一消息時語帶諷刺：「獨一無二的、令人尊敬的、名揚科學界的著名的辟爾唐人頭蓋骨是假的，50萬年的歷史化為了泡影。」

偏見之爭

實際上一個當代的自然史愛好者也許可以在5分鐘內斷定辟爾唐人頭骨是偽造的，因為跟下頜的進化程度相比，它的腦容量太大了，這不符合人類大腦進化晚於身體進化的常識。

但以前人們並不這樣想，文化上的先驗偏好使他們普遍相信，在人類的進化過程中，腦是最重要的，今天我們人類之所以佔據「統治地位」，仰仗的是我們的智力，所以在進化過程中肯定是先有一個比較大的腦，然後帶來身體的其他改變。

但大自然展示的卻是相反的途徑，我們最早的祖先南方古猿的身體是完全直立的，但是腦容量非常小，至於介乎我們和南方古猿之間的克羅馬尼翁人，如果給他們刮個臉換套西裝，送進地鐵站都不會有人多看它們一眼。

伍德沃德爵士也是大腦優先進化的信奉者，他是當時世界最權威的古生物學家之一，尷尬的是在英國沒有發現什麼古老的人類祖先，只有一些是否屬於古人類製造都有待商榷的燧石「文化」和極少數非常粗陋的石制工具。

以伍德沃德為首的一些英國古生物學家提出了自己的理論，他們認為那些石制工具是由一種具有較大腦容量的智人製造的，不過由於沒有什麼過硬的證據支持，這些工作就像在研究天外生命一樣。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伍德沃德將自己關於辟爾唐人研究的著作命名為《最早的英國紳士》時候那種自豪之情，要知道，法國的尼安德特人跟這些英國紳士相比只是一群直立行走的畜生，而且還都有佝僂病（這是千真萬確的）。

辟爾唐人比尼安德特人更古老卻更聰明，伍德沃德宣稱：「尼安德特人是早期人類退化的旁支，而辟爾唐人的發現才首次提供了現代人直接來源的證據。」

至於同樣傑出的科學家泰依亞，人們認為在辟爾唐人騙局中他只是一個被蒙蔽的年輕人，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什麼偏向和立場。

誰製造了辟爾唐人

如果故事僅止於此，那麼辟爾唐人只是一個醜聞而已，不會引起科學偵探們長達幾十年的興趣，更不會弄到連柯南·道爾都成為嫌疑人。可是從辟爾唐人被揭露那天開始，所有人就都在談論一個話題：辟爾唐人騙局是誰策劃的？

道森和伍德沃德都在辟爾唐騙局被揭露之前去世，年輕的泰依亞一直被認為是無辜的，可是他一直被蒙在鼓裡，幾乎不能提供破解這個大謎團的有效信息。

伍德沃德也很少有人懷疑，他性子很直，德高望重，他把餘生都投入在對辟爾唐人的研究中，如果他知道是作偽，肯定不會這樣浪費自己寶貴的精力，何況以他的地位完全沒有理由玩火。

發現了所有主要「化石」的道森當然是第一嫌疑人，泰依亞「發現」的犬齒也多半是他的設計，但僅僅有道森是不夠的，首先他很難弄到需要的哺乳動物化石，何況據他在蘇賽克斯郡的那些同好介紹，他雖然野心勃勃，也有一些發現，但並不是一個高明的專家。

而辟爾唐人化石的作偽實在太高明了，居然能瞞過伍德沃德和後來眾多研究者的眼睛。後來一夥愛湊熱鬧的美國古生物學家跑到大英博物館把這個寶貝找出來又看了一次，結論是在對骨頭的染色上實在完美，而且高明的知道該偽造哪些東西，不該偽造哪些東西。

人們一直認為，道森應該只是從犯，而研究一下究竟誰是辟爾唐人的製造者這種科學八卦，已經成了和考古和地質一起成了知識分子的時髦愛好，很多文章和小說也紛紛出爐。

1978年11月，新聞又開始大量討論辟爾唐人，因為似乎真相終於要浮出水面了，牛津大學地質學榮譽教授J.A.道德拉斯在一盒錄音帶中指出，他的前任W.J.索拉斯就是罪人。

道格拉斯提出了三條證據：第一，索拉斯與伍德沃德勢不兩立，很樂意讓伍德沃德出醜；第二，1910年，道格拉斯送給索拉斯一些龐大的骨骼化石，可能被偽裝成曾「遷入」辟爾唐的動物；第三，索拉斯曾經弄到一包重鉻酸鉀，重鉻酸鉀可以用於照相，索拉斯的攝影師卻並不知道他拿這個東西幹了什麼，然而辟爾唐人化石也是用重鉻酸鉀染色的。

聯想到索拉斯和伍德沃德的尖銳矛盾，他卻在其著作《古代的獵手》中讚揚伍德沃德關於辟爾唐人的觀點，似乎更顯得索拉斯嫌疑重大。但是道格拉斯的證據都不是決定性的。

1983年，劍橋大學的考古與人類學教授溫斯洛在美國權威的科學雜誌《科學》上發表文章稱，是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之父」柯南·道爾一手導演了這出鬧劇。

柯南·道爾

溫斯洛從1976開始介入對辟爾唐疑案的研究，在他看來，柯南·道爾有機會、有能力、有動機，任何看過《福爾摩斯探案集》的讀者，對柯南·道爾的化學和生物學知識都不會懷疑，更值得一提的是，作為一名執業醫師，他對顱骨與頜骨尤其在行。

溫斯洛發現，柯南·道爾進過一家教會辦的標本製作學校學習，同一所學校還培養出了像沃特頓這樣的標本製作天才。

據記載，沃特頓特別善於開「標本製作術上的玩笑」，經常把兩種或多種迥然不同的動物「零件」拼接成一個新動物。柯南·道爾很可能就是受了這位老校友的啟發。

而柯南·道爾的朋友裡面包括僑居倫敦的美國顱相學家傑西，從她那裡可以弄到各種不同類型的頭骨，柯南·道爾的鄰居拉伊則是英國皇家人類學會會員，曾經在馬來半島工作過相當長的時間，猩猩下頜骨自然是由他提供的。

在道森等人進行辟爾唐村發掘的同時，柯南·道爾就住在距此僅十二三公里的克勞博魯，並且多次光臨發掘地點參觀。道森在給伍德沃德的信中寫道：「柯南·道爾做了筆記，看來他對這個頭骨很關注。」

溫斯洛最為關鍵的證據，還是在柯南·道爾於1912年完成的科幻小說《失落的世界》中發現的。一方面，在這部小說中，故事發生地的地貌與辟爾唐地區極為相似；另一方面，溫斯洛還從中發現了耐人尋味的細節：

書中一個人物說：「如果你腦子聰明又懂行，便可以假造一塊骨頭。」另一個人則認為，搞惡作劇「應是人類進步的一個最基本的特點」。

有趣的是柯南·道爾本人也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喜歡惡作劇，而且非常討厭進化論，不過這仍然不是決定性的證據。

辟爾唐人疑案的最新進展來自哈佛大學教授，著名古生物學家斯蒂芬·傑·古爾德，他把多年來一直置身世外的泰依亞也拖了進來，他認為泰依亞這位傑出的科學家當時已經完全具備作偽的能力，但是一直被人們忽略掉了。

古爾德的主要證據是從泰依亞寫給辟爾唐人的揭露者奧克利的信件中來的，在信中泰依亞回憶，道森帶他到發現臼齒和頭蓋骨碎片的石堆，這是道森第二次發現辟爾唐人的地點。

泰依亞1914就離開了英國，他回英國的時候道森已經死了，而道森1915年才對伍德沃德公布這個發現。據此古爾德認為，道森不可能在通知更為重要的伍德沃德之前，就先對不諳世事的泰依亞公布這一發現，泰依亞知道這顆牙齒說明他參與了騙局。

但反駁者卻認為，道森只是利用了泰依亞的學識，他先給泰依亞看過化石，經過泰依亞的鑒定之後，才更有把握拿給伍德沃德做鑒定。

古爾德更樂意把辟爾唐人騙局看過一個過火的玩笑：道森想揭發出自命不凡的專業人士其實很容易上當受騙，泰依亞則想嘲弄一下那些拿著幾塊粗糙石器虛構自己偉大先祖的英國專家，在今天看來，這個玩笑確實足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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