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那個不說話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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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甄希

出品 | 網易浪潮工作室

在謊言里獲得快感，在捉謊中享受刺激，狼人殺才是最適合中國人的遊戲。充滿謊言的遊戲，更像是現實生活的大型隱喻。

提到「狼人」，很多人既不會想到羅馬作家彼得·羅紐斯創造的月下變異物種，也不會想到風靡全球的《暮光之城》。

第一個躍入你腦海的，或許是在前天晚上，你和朋友們一起玩到深夜的那個桌游。

狼人殺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像邪教組織一樣，聚集十幾個人，花費大量時間精力，靠玩家一輪輪口水戰，分析彼此的遊戲身份？它到底靠什麼深深抓住了玩家的心？

心理學家的小玩具

這就要從狼人殺的起源進行理解了。

前蘇聯心理學家德維特·戴維多夫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偷懶發明出來的課堂小遊戲，會火遍全球。

沒錯，這位就是狼人殺的創始人戴維多夫 / worldpress

1987年，當時還是莫斯科大學心理學系學生的戴維多夫，給小學生們兼職代課期間，正在做一個「群體心理」的課題，於是他想出了一個遊戲，來增加這群「小白鼠」的集體互動。戴維多夫盯上了俄羅斯的特色黑幫「黑手黨（Mafia）」，經過一番加工，最早的狼人殺遊戲雛形就這樣展現了出來。

在戴維多夫的初版遊戲中，小部分玩家是「黑手黨」，互相知道身份，而大部分閉眼玩家則是好人。黑手黨可以在夜晚殺死一名無辜者，而全體玩家可以在白天公投處死一名玩家。再隨後的一系列修正中，戴維多夫加上了許多其他的身份。

此後所有類似的策略遊戲，都是在戴維多夫這一發明的框架下，把黑手黨和無辜者等各類身份替換成各種流行辭彙罷了。

比如說，在歐洲和美國，這些身份就幾經替換，最終成為了「狼人」「女巫」「預言家」等取材於神話傳說的形象。

狼人、預言家和女巫牌 / playwerewolf

在策略和桌上遊戲界，戴維多夫的一個小小創意成為了全世界愛好者都在討論的話題。這個遊戲被收錄進桌游大全，被全世界的各種桌游協會所接納和推廣，並在年輕人的聚會中傳播甚廣。在戴維多夫的祖國，學生對這類遊戲的痴迷，一度成了讓家長和老師頭疼的麻煩。

在中國，狼人殺的風靡，恰是因為它趕上了綜藝節目和網路直播平台的風口。而除了這些外部條件，

狼人殺作為一種社交遊戲，契合了人的另一種本能，也就是社交的需求。

美國專門進行信息技術研究的新聞網站technote的一篇調查報告把狼人殺的社交功能和其流行聯繫了起來。在現代生活中，人和人之間的交流越來越淺、越來越快，但藉助智能手機，陌生人可以添加好友、對話，並與網友隔著屏幕一起玩狼人殺。根據DFJ DragonFund的理查德·王的觀察，這種特殊的社交功能更是適用於在人際交往中相對內斂、不那麼直接的中國人。

天黑請閉眼，狼人請睜眼 / Richard Wang

當然，最初的狼人殺並沒有線上功能，不過線下遊戲帶來的便利已經足以保證狼人殺的社交功能得到運用。坐在飯桌上各自玩手機很尷尬，因為專業、愛好、興趣漸趨不同而靜靜地面對面更加尷尬，可是一旦加入了狼人殺，你至少要努力分析每一個人的身份，指控你眼中的狼，勸說你認為的預言家和女巫，最後，說服其他人按照你的計劃投票；又或者你可以和你的狼隊友一起心有靈犀配合默契地做掉全部村民——

無論如何，你們至少有話可說了。

光是社交需求，真的能滿足挑剔的玩家嗎？縱觀經久不衰的桌上遊戲，輪盤賭、紙牌、大富翁等等，都是需要幾人共同參與的遊戲，一來二去多少都帶有社交功能。所以，狼人殺能抓住人心的秘訣到底是什麼？

人人都是撒謊精

作為一名心理學家，戴維多夫早就設置了「狼人殺」抓住人心的秘訣。只需要稍微回想自己的遊戲經歷，你就會發現狼人殺中必備的兩種技能：

說謊和拆穿謊言。

狼人殺是一個關於謊言的遊戲 / Pinterest

從一無所知，到每個人的身份都被揭開，猜測、質疑、博弈，狼人殺的好玩之處，不是因為它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遊戲，而是因為它太接近真實。狼人要一遍遍說謊，預言家、女巫和聰明的平民揭穿謊言，

這是普通的解謎遊戲遠遠無法達到的「驚喜」。這種驚喜，來自說謊的快感。

說謊可以讓人上癮，這是生物學界的最新結論。倫敦大學研究認知和心理的副教授泰利·沙羅特（Tali Sharot）的研究發現，一個人一旦開始撒謊，就會管不住嘴。根據沙羅特對謊言和大腦活動做的經驗研究，每當一個人撒謊時，除了逃避或欺騙別人而帶來的正向激勵，杏仁核會產生作用抑制這種行為，提供一個負向激勵。隨著撒謊次數的增長，杏仁核會逐漸對這一行為感到習慣，作用不再敏感，而人們撒起謊來，會更加口無遮攔。

掃描人的大腦發現，人在說謊時大腦內部會出現異常活躍的情緒反應 / independent

有人會問，那喜歡玩「狼人殺」遊戲的，是不是都是撒謊癖？不是的，現實和遊戲不一樣。正如美國東北大學心理學家巴萊特所說，現實生活中，撒謊多了會受到實質性的懲罰，這會讓杏仁核不斷恢復敏感，從而讓真實世界中的我們既不會撒謊成性，也未必能從中得到快感。

而在狼人殺遊戲中，謊言被識破不會有太大實質的懲罰，謊言的成功反而還有令人愉快的遊戲勝利的回報激勵，讓你會更加期待下一輪如何開始你的表演。這種正向激勵無怪乎會使玩家們深陷這個「說謊遊戲」。

扮演狼人的玩家費盡心思欺騙吃瓜群眾，村民們也熱衷於發現狼人的真面目，狼人們可能不知道，識謊的快感並不比說謊的快感低。或許還有人記得2009年的熱門美劇《Lie To Me》，識謊高手萊特曼每一集都會教觀眾大量實用的「識謊技巧」。

《Lie To Me》海報 / 豆瓣

看了《越獄》，不一定人人都有機會越獄，但看了《Lie To Me》，似乎人人都可以在生活中到處抓謊，窺探別人的小秘密。這並不是說《Lie To Me》中的識謊技巧有多靠譜，事實上，美國心理學家保羅·艾克曼專門寫了本書《謊言》來批判很多人和機構在自以為是的識謊。

我們的重點是，「識謊」背後的好奇心，是驅使人類行動的最原始動力之一，

它使人對信息尤其是真實信息非常渴望，這是人類區別於所有動物中都有的、專見於人類之中的好奇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推理、判斷、分析「謊言」，降低信息的不確定性、對環境獲得明確認知等回報，這種回報在神經機制的作用下會在大腦內形成完整的反射，從而為繼續探索真相和未知提供愉快的激勵。

在短短十幾分鐘內，狼人殺完美實現了這個循環：從一無所知的黑箱狀態，到完成每個人的身份拼圖，在狼人們愉快地撒謊時，捉慌的玩家也因為「識謊」而興奮不已。

雖然說謊與識謊刺激無比，但如果狼人殺的參與者中有你上司的話，就要小心了——對於那些老闆們來說，狼人殺這樣的社交遊戲，也不能讓他們克服時刻都在考察下屬的習慣。不止一名團隊leader指出，狼人殺可以讓他們在暗中觀察每一個人的性格，看他們是否有協調、勸說的能力，又是否是會承擔責任的品格。

法國遊戲公司Ubisoft開發出的在線3D版狼人殺遊戲 / Ubisoft

甚至有些團隊建設專家會設計類似「狼人殺」的遊戲，來考察團隊成員：玩家是否能夠處理好和朋友之間的關係，又是否會在矛盾面前表現出劍拔弩張的一面——當你披著羊皮偽裝自己時，老闆銳利的眼神一直會打量著你的表現。當一個機智的狼欺騙大家處決無辜的村民時，暗中觀察的老闆很可能會欣賞這個玩家的機智；而兩個因為配合失誤互相攻訐的村民，很可能已經被老闆默默地打了一個「×」。

對於許多較真於遊戲水平高低的玩家來說，這肯定會是一個噩耗。老闆不會喜歡一個在遊戲里喋喋不休自己有道理的人，更不喜歡在遊戲後把責任推給「豬隊友」的人。可這些「高端玩家」們毀的絕不僅僅是自己在老闆心中的形象。事實上，這些將自己的經驗技術擺到第一位的，毀掉的恰恰是這個好遊戲本身。

套路與反套路

狼人殺的策略性基於種種經驗和套路的總結，但很遺憾，如果是熟人之間玩，就會是套路加套路。

桌遊玩家和研究者特里·里托爾克根據自己的經驗和一些數學模型研究指出，越是熟人之間，狼人殺的策略性越差。只有當陌生人達到一定比例後，狼人殺才能體現出最強的策略性。

同一個世界，同一款狼人殺 / playwerewolf

畢竟，里托爾克的觀察確實符合我們一貫的經驗：你一定很熟悉你的朋友，他的誠懇相告或者欺騙逃不過你的眼睛，你甚至知道哪一個朋友可能有更強的威脅性。里托爾克還指出一種破壞遊戲性的例子：熟人圈子中會形成一兩個擅長分析的人，這些人最終會被其他玩家依賴，也就是所謂的「帶節奏」，而讓其他玩家失去了自己思考、猜測、欺騙的樂趣。

這暗示著，狼人殺的社交性是和其遊戲性衝突的。

如果把狼人殺當作聯絡感情、交朋友的一種遊戲，那勢必以犧牲策略上的精彩程度為代價。而如果徹底犧牲狼人殺的社交功能，這個遊戲本身的設計機制也摻雜了太多的運氣和不確定因素，在這種信息不對稱的博弈中，不存在最優策略，也就是說，遊戲結束後的懊悔和「馬後炮」，都是扯淡。

事實上，這也是戴維多夫的觀點。當戴維多夫的遊戲因為在小學生中流行而被家長們憤怒地抨擊時，戴維多夫為自己辯解，「作為一名心理學家，我發明這樣的遊戲，是為了讓孩子們知道，合作優於紛爭，真相會戰勝謊言。」至少，作為心理學家的戴維多夫從來都沒有僅僅關注狼人殺的策略性，更看重其作為社交遊戲的定位。

拉脫維亞里加的小朋友在兒童節玩「黑手黨（Mafia）」遊戲 / Web

雖然這番話說的有些雞湯，數據倒是可以證明戴維多夫說的沒錯。根據數學家布里弗曼等人對當時剛剛開始風靡的「Mafia」的數據評測，他們指出正常的狼人殺人數比例下，如果沒有預言家一類可以提供真實信息的人，好人一方的勝率不會超過30%。如果沒有預言家且每一個人都是理性的，那麼10000個玩家中有50個狼人就可以讓雙方勝率均等。

但是，在真實遊戲中，由於有了預言家的出現提供真實的信息，好人方面的勝率才能大幅提高。

與此同時，布里弗曼還特地指出，如果玩家們互相信任，採取較為一致的行動策略，那麼狼人的勝率也會下降。因此，不論是高級玩家把自己的思維強加在他人之上，還是設計非常複雜的策略，可能都遠離了這個遊戲的科學機制。

狼人殺卡牌 / Wikipedia

更重要的是，狼人殺這種信息不對稱的遊戲中，能不能贏，主要是靠運氣。

布里弗曼的研究還發現，如果預言家第一輪就驗出了一個狼人，好人的勝率會大幅提高近十個百分點——再多的技巧和策略，都比不上開局時預言家那隨意的一驗。驗對驗錯，天差地別。如果預言家驚人地連續兩次驗到「狼」，那麼狼無論有再高的技巧，也只能是無力回天。真正的策略遊戲，是不容忍這樣的不確定性的。

儘管狼人殺不是理想的策略遊戲，但這還不夠，它同樣不是最理想的社交遊戲。社交遊戲的基本要求是讓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簡單、可見、有效、可持續——就像是曾經遠遠比狼人殺更加風靡的農場偷菜一樣。狼人殺做不到的，就在於可持續性。你不可能永遠和同一批人玩狼人殺。

更何況，里托爾克還把狼人殺看做最傷友情的遊戲之一。

指認狼人 / Wikipedia

縱有種種短板，狼人殺卻依然火爆。在策略遊戲專家馬特·卡西看來，這歸結於狼人殺對人生的隱喻——那個從柏拉圖時代就被關注的隱喻：每個人的真實都隱藏在表象下。戴維多夫當年發明這個遊戲，也許無意中告訴了孩子們，

人生在世的某種根本隱喻：

一開始，你毫無經驗，毫無知識，在一無所知中逐漸希望獲取信息。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戴著面具，你從不可能知道他們的真實面目是什麼——即便在他們的生命結束的時候。不確定性籠罩著你，有許多人會對你提供信息，你卻不知道他們所提供的信息是真是假。

你可以選擇合作，你也可以選擇做獨立的判斷。每一個人說的話你都要憑分析或者感覺辨別真偽。然而，運氣卻比自己的打拚有著更大的影響因素。無論什麼時候，這樣的隱憂永遠籠罩著你，那個人畜無害的村民附到你的耳邊：

你輸了——其實我是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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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黃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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