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們其實是變成植物的動物

「花真的...只是一朵花嗎？」

大早上平白無故冒出這樣一個幾乎無解的神經質問題，看起來怪嚇人的。

花從來不是一個實用品，換句話說，我們不能吃花飽也不能穿花暖，它與人類實用性的需求都沾不上邊。除了少數天生姿色出眾的花以外，大多數花朵只是自然界的常見品。

好比一朵路邊的白雛菊：

對於植物學家來說，它是有大意義的普通小花，因為——「它屬於被子植物門、雙子葉植物綱、菊目、菊科，菊科裡面還包括了一千個屬，這些屬底下有約一萬九千種植物。各個類別如界、門、綱等，又被稱作分類單元.....」

換作一位普通人，面對這朵花，他只會說......

"這就是一朵...小白菊啊！」

荒木經惟的「花」

荒木經惟的「花」

愛花者多，懂花者少，知花者更是寥寥。

雖然我們一直頻繁地利用花朵各異的美感：愛上了一個姑娘，送花！探望病人，送花！走親訪友，若是不知道送人嗎，買一束鮮花總是會給主人欣喜......但是我們總是有意無意的將花看成融入生活中的「物」，而不是有生命的個體，就如我們的好兄弟、好閨蜜，甚至是窗外一直吵著要食吃的一隻野貓。

為此，美國學者沙曼·阿普特·蘿賽就在《花朵的秘密生命》中為花朵發起了一場「平權運動」，這可能也是最溫柔、生動的一次花朵科普大會。在書里，作者讓我們感受到：花朵其實有性格、有溫度、有風格、有態度......在諸多行為上與人類有著驚人的默契，只是......呃......話少。

《花朵的秘密生命：一朵花的自然史》封面

花是變成植物的動物，有自己的獨特性格

與其說花是冰冷的植物，倒不如說它是只沉睡的動物。

和所有會呼吸的生物一樣，花朵也有自己的性格。有些花甚至會將自己的性格熱情地表達出來。

只要你留心觀察，耐心地和它相處，就能明顯感受到。

拿喜林芋來說，看似低調的喜林芋，其實個性熱情。有這樣一個關於喜林芋的故事：男孩和女孩在開滿喜林芋的園中散步相遇，而後相戀。數十年過後，男孩病逝，獨身一人的女孩回到曾經的園中，忍不住伸手觸碰喜林芋。她發現，花朵竟然是溫熱的！一如已逝愛人的頸背。

喜林芋和溫血動物一樣，需要養分和氧氣來維持熱量。它們的身體內，長著製造熱量的脂肪球；即使在十度低溫的天氣里，喜林芋也能保持四十六度的體溫，來傳達它對生命的熱情。只要氧氣不斷，花期不止，喜林芋就能一直長久有溫度的生活著。

喜林芋

如果說喜林芋是節制的悶騷貨，那麼蓮花就是亡命天涯的賭徒代表了。急性子的蓮花花期有限，生命只能維持 1 到 2 天。它只好選擇在活著時拚命地不斷綻放，直到養分耗盡，無遺憾地死去。

與這些熱烈的植物相反，沙漠中的仙人柱花、曇花、龍舌蘭則及其穩重、隱忍。它們用十年，甚至五十年的時間等待花期，為開放憋足了勁。

仙人柱花

曇花

龍舌蘭花

仙人柱花，在西班牙文中便被稱為「黑夜皇后」，甚至有人比喻過：「開花的仙人柱已是只天鵝了！」 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座美國小城中，人們甚至有舉行仙人柱宴的習俗。有人家裡的仙人柱開花了，人們就會把這個消息散播出去，並準備茶點招待那些前往參觀的人，而當地報紙也會刊登消息「臨時開宴，眾人同慶。」

它的隱忍不是沒有原因。與很多花不同，仙人柱無法自體受精，也不喜愛群居。在炎熱乾燥的沙漠中生活，生存狀態極為嚴苛，二十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可能只長了五到十株，這些有倖存活的生命還必須接受陽光、風和牛群的考驗。所以它們唯一的補救措施便是養精蓄銳，在開放時把自己發揮到極致，用濃郁的香氣和誘人的外表吸引傳粉者前往采蜜。

這麼說來，人類用花代表感情眾態不無道理。花朵這些火光迸發的、不顧一切的、溫柔綿長的生命態度，不都是我們在愛情里各異的樣子嗎？

花朵也在擇偶，並且搞「優生優育」

其實花朵對感情選擇的態度，和人類也相差無異。儘管面對著自身身體構造的限制，它們還是願意選擇與自己適合的另一半，「優生優育」，創造下一代。

這得先從一朵花的生理構造談起。大約百分之八十的花朵，都同時擁有生產精子的雄蕊和製造卵子的子房。

花朵的構造圖

這意味著，花朵的性別，很有幾分新浪潮時期科幻小說的 cult 味——多數的花朵，都是雌雄同體。如果花朵擁有「思想」，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它們一定有足以致郁的精神壓力。不過生活在植物世界，煩惱也不小。

生長在競爭激烈的自然界，無性生殖是一種優勢。它省去了異體受精需要經歷的麻煩，無需考慮雄性或雄性器官的存在，只讓自身的生殖細胞結合，就能快速繁殖，擴大種群規模。乍一看，有性生殖很吃虧。

但花需要愛情的滋養似乎更符合自然的邏輯。

Georgia O』Keeffe《黑鳶尾》

如果一朵雌雄同體花能與其他同種花卉的花粉和卵子雜交育種，那麼秉著基因重組的原理（當基因組來自父母雙方時，正常基因會佔主導位置，危險突變則被中和），花朵便能繁殖出更多樣的後代。

在環境複雜多變的世界裡，更多樣的後代才能有更多樣的存活可能。而若只是單純的細胞分裂與複製，基因偶然產生的變化或誤差極有可能是有害而且致命的。不僅如此，這些有害基因還會代代相傳，一直積累下去。

所以花朵們想盡一切辦法，實現有性繁殖。只有在生存環境最惡劣的情況下，花才會忍辱負重地拿出備選方案——自我繁殖。

這樣一來。就產生了花朵性別的多樣化，它們有男有女，有跨性別者，也還有異裝癖。不過植物界對性別差異的寬容度，人類社會遠遠不能與之相比。

有的花如三葉天星南、飛燕草甚至為了優生優育，選擇「變性」（在不同的時間裡更換不同的性器官來增加繁殖的可能）；有的花會採用各種方法阻止自體受精，當一棵禾草的柱頭認出一個太過熟悉的花粉管時，它會阻止花粉管的生長；而百合和罌粟則會把花粉管引到花柱的更深處，讓花粉衝過頭；紅色的躍升花的子房甚至還有吸收掉受精卵的功能；有的花則會選擇自己的性別，如變成柳樹先生和柳樹小姐，冬青先生與冬青小姐......

在繁殖的過程，花間感情的確立，還少不了朋友的撮合！昆蟲在傳粉時，會因為貪圖方便養成自己固定的線路，在一些相對固定的花枝間來往。由此可做一個設想：花與花間也會因此擁有比較穩定的感情關係。如果哪天我們不小心踩進草叢，說不定便正好踩斷了一位花小姐的腰，而在不遠處的一位花先生就會因此慘遭喪妻，遇到感情的重大變故。好運的話，他會通過相親找到一位新夫人，如果不走運，就只能落的悲慘的孤獨終老了。

花也講究合作、競爭、盜取、借用，甚至剝削

花的性格與愛情觀，也影響了它們與外界相處的方式。

正如作者蘿賽在書中所說，花在與外界保持聯繫時，「講究的是團體生活、合作、競爭、盜取、借用、剝削、結合。」 這聽起來就像是人類社會的縮影。

花朵雖然不會動，但絕不比動物善良。

花朵的壽命極短，最長壽的蘭花，在溫室的環境下生長，也不過只能生活 9 個月。在這樣「悲劇」的宿命下，為了子代的生長，花朵只能絞盡腦汁，想出種種伎倆以求傳粉。

Georgia O』Keeffe《蘋果花》

Georgia O』Keeffe 作品

同蝴蝶吸食忍冬，並以代為傳粉來交換的一樣，絲蘭與絲蘭蛾間有著相互依存的關係。在絲蘭蛾破繭長大後，已受精的絲蘭蛾會爬上絲蘭的雄蕊，用構造特殊的口器收集花粉。在這之後絲蘭蛾會飛往另一朵絲蘭，刺穿其子房，在裡面產卵後爬向花朵的柱頭為其受粉。

但植物界的經典合作案例就像寓言那樣，並不發生在現實的每一個角落裡。

自然選擇不可能讓一個物種特別為了另一物種的利益而改變自己。作為花粉的主要傳播者，大多數昆蟲不太老實，它們與花之間更像戰場上的軍事對抗，一旦一方的武裝實力升級，另一方也絕不甘拜下風。

蜜蜂和熊蜂就是這樣著名的佔便宜者。作為機會主義的追隨者，它們為了不付代價地填飽肚子，總是幹些小偷小摸的勾當。蜜蜂有時不會從花的前方觸碰到載滿花粉的花藥，而是從花朵背面靠近，將舌頭偷偷插入花瓣和萼片之間，盜取花蜜。比起盜竊，熊蜂則更變本加厲，它常常用上顎刺穿花朵的花冠來大吃霸王餐。這種意外傷害留下的破洞，只會讓更多的「小偷」趁虛而入，肆無忌憚地行盜。

但「存心欺騙的傳粉者似乎比行騙的植物少」，最善良的花朵為了順利傳粉都會耍狠。比起鬼鬼祟祟，花朵有時更愛正面的猛烈突襲。有些蘭花，只要被觸碰到它身上的任何部位，它都會讓承受花粉塊的莖向彈簧一樣向到訪者彈去，將花粉沾滿傳粉者。如果彈射的力度過大，方向又不大理想，花粉還很可能弄傷昆蟲的眼睛。再殘忍一些的血案，比如馬利筋花，它的花粉會牢牢粘住昆蟲的腿，如果昆蟲掙脫，被纏住的腿就會被活生生地扯下來。有些花還會用偽裝出的香甜、鮮艷來騙取覓食者的注意，引誘它們進入花室後，將它們困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密室內，不再給他們生路......

真如學者所言：「植物和動物始終各有各的目標，立場鮮明。」合作是自然界的最基本組成原則，但競爭也一樣。花朵的美貌其實寓於實用性之中，而美麗中暗藏殺機，也不過是為了求生之苦。

不過，至少當下一次面對花粉傳播帶來的過敏時，我們理應感受到它其實是花迫切的求生渴望，以及一次與我們的失敗的甜蜜交流，便不會再抱怨：「阿嚏！這該死的花！」

人與花：食物，香味，性之間的互動是一種常態

比起花朵在植物界中那些激烈的戰役，花朵和人的關係就緩和多了。

花朵和文學作品，簡直是對老搭檔。最熟悉不過的是：小仲馬筆下芳華絕代的瑪格麗特每次出場，必定少不了或紅或白的山茶花在旁；梅里美書中，沐浴在運河中的卡門清麗彷彿「暗夜的茉莉」，而後，腳踩紅色摩洛哥皮鞋，在村口熱烈舞蹈的卡門，嘴裡咬著金合歡......

影像、繪畫作品裡，花朵的運用則更為廣泛。比如花曾多次出現在荒木經惟的鏡頭前，作為女性神秘而撩人的象徵；它還是美國現代主義之母 Georgia O』Keeffe 畫作的主要題材，透過描繪花的構造，展露出強烈的女性意識。

Georgia O』Keeffe 《矮牽牛花》

但最常見的，一定還少不了——香水。

古埃及人用花香敬拜神，古希臘人是製造香水的行家，舊時歐洲人相信古龍水能驅逐瘟疫......縱觀整個人類歷史，幾乎所有時代，所有地區的人都希望自己聞起來像花。

現代大部分香水都分為三個香階：前味往往是花香，如百合，丁香；中味是主題香，如茉莉，薰衣草與天竺葵，後味的基礎味階才來自於動物，如發情母鹿的麝香或麝香貓肛門腺體分泌的液體，並以此構成人對胴體和體溫的絕妙聯想。從這裡就可窺見，花香是多麼重要的存在。

人類希望用花香掩蓋自己身上不太優雅的「性」氣息，它們聞起來有時太具有性別特徵，容易對人造成攻擊性。甚至有理論說，當人類社群結構逐漸趨複雜後，暗示性慾的味道會考驗伴侶間的忠誠度，威脅人類的生存繁衍，所以我們不大希望自己聞起來像人類，或是完完全全發情的動物。

但我們又不希望像物體，只希望散發不太招搖卻有吸引力的氣味。正好，花的香味便是其充滿誘惑的傳粉、繁殖信號之一。當你聞見花香，看見怒放的花朵，其實應該臉紅心跳。而人類將花的味道塗抹在身上，意圖不言自明。

「食物，香味，性之間的互動是一種常態」，這句話用在這裡在合適不過了。

不過，無論是腦海里關於藝術創作的聯想，還是嗅覺中關於氣味的記憶，其實都印證了一點——所有生命的分子都在世界的角落中飄蕩，與其他分子相互推擠、碰撞，而後被人捕捉，被人記錄，被人回憶......萬物相融。

你也可以往輕鬆的方面想：對花朵的了解，這也許也給人提供了更為便捷的體驗自然的方式——無需打開窗戶，或是走出室外，只要打開香水的蓋子聞一聞，就能立馬投入自然懷抱。

作者: [美] 沙曼·阿普特·蘿賽

出版社: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原作名: Anatomy of A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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