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採訪手記（一）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成為了某台駐巴黎記者站的一名出鏡記者。當然，做兩份工作的代價就是從此又過上了一周無休的生活，彷彿回到了本科讀雙學位的時候。糊口與夢想，我選擇了在周內糊口，在周末塗鴉夢想，未來如何選擇，在一天天豐富的閱歷背後，早就淡成了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問題，這是一年來的歐洲生活教會我的從容與淡然。也許有一天我會忽然回國去一個寧靜的地方專心作家庭主婦，那也將是我心愿的全部。

自從來到了巴黎，這座沉澱著歷史無限繁華的城市，在我的眼裡就有許多妖艷的姿勢。如何解碼，是一個提起來就令我感到興奮的問題。這是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城市，不同於日內瓦的冷峻，不同於巴塞羅那的傳奇，不同於阿姆斯特丹的溫馨，不同於慕尼黑的古板。各種人性在這座城市都可以完全自由地發揮，以及各種取向。

我崇尚城市的深度閱讀。成為記者給我提供了很好的契機，使我有機會接觸到除日常工作的同事之外的人群。甚至是我一生都不會接觸到的人群。

這次節目的主題是「巴黎的中醫」，需要聯繫巴黎的中醫診所，中藥店，公立醫院等機構的人，因為節目面向的全國的電視受眾，每一個信息都需要落到實處。接受到採訪電話的人，有的人態度很不友好，為了不顯得太不禮貌，搪塞給我了正在度假的理由，正當我為此感到納悶的時候，一家中醫診所的大夫與我娓娓道來緣由。並約我第二天一起喝咖啡，進一步交流。這樣，我認識了中醫大夫文先生。

第二天早上十點，我們在美麗城見到了文先生。

Belleville（美麗城）在巴黎是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這是一個較老的中國街區，有中餐館，中國超市，中國服裝店，保險公司，兌換貨幣點，按摩店，中醫診所，中藥店等等充滿中國元素的店鋪。當來到這個街區，彷彿回到了九十年代的溫州，人們操著鄉音，三教九流的人在這裡穿行。美麗城之所以有名，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就是這裡有集中的賣淫女站街的地點，這群東北來的五十歲上下的女人，成群結隊地站在超市旁，路邊，等待嫖客經過，以眼神示以暗號，完成交易。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因為我們的攝像大哥是科班美術學院畢業的，他曾有一個同學拍攝過關於巴黎站街女的專題攝影作品，從藝術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這部作品一定是美的，當鏡頭觸及人性，溫柔與冷峻，就消弭了極端對立的色彩碰撞。

文先生在美麗城有一家自己的中醫診所，可是他拒絕在自己的診所接受我們的採訪，了解後才知道，法國政府並沒有官方地接納中醫，許多中醫在法國從商都沒有行醫資格，中藥的進口也是使用保健品，提取劑等名目打擦邊球。我們在一家咖啡館坐定，文先生一身藏藍棉布袍，卡其色格子圍巾，腳上卻是登山鞋，而極乍眼的是裹在圍巾下的西藏天眼和手上的一串血珀。

【中醫身份下的收藏家】

巴黎就是這樣令人處處驚喜，當你走在路上，身邊經過的十個人里，九個人的身份背景都會令你意想不到。想起前段時間做街采遇到一個拒絕採訪的路人，給出我們的理由非常特別，說他是外交官，不能上鏡，不知真假，但採訪途中，總能遇到意想不到的趣事，文先生就是其中一個。

聊得很順利，也很愉快，文先生邀請我們去他家裡喝杯茶。我與攝像大哥結束工作，時間還早，便去赴約。公寓是十九世紀的建築風格，木質的密碼門，進去後又是一扇密碼門，乘上一個僅容一人身的電梯到三樓，是文先生的家。進門，鞋架上擺著一張巨幅清代乾隆畫像，空氣中是焚香的味道，文先生取來兩隻裂紋釉的青綠瓷碗斟茶。書房裡藏的不是書，全是各類古玩珍寶。雖然從前媽媽帶著我了解過這個領域的東西，但是見到一屋子的宋、明、清各類器物的真品，還是頭一次。

文先生說，他做中醫其實根本不是主要目的，只是為了積功德。

「搞古玩的人多少都有點迷信，我是很迷信的，這些東西都有靈氣，不然你說這麼幾百年來經歷戰火、離亂，還能完好無損，是為什麼。而且，我覺得，這些東西原先都是富貴人家裡的，都沾染著貴氣，如果你要是沒有一定的修行，是承載不起這麼多寶貝的，這麼重的東西，你背不起來，就會被壓垮。」

提起古玩，文先生精神十足。這一點我也是多少了解一些的，聽媽媽原來說她見過一隻玉雕的貓，只看了一眼就得了相思病，那隻貓怎麼栩栩如生眼睛一眨一眨的，往後每次提起，我媽媽都像第一次見到那東西一樣激動。

「給你們看這個沉香，我去年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時，心跳都加快了。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買到手，就把我威尼斯的店面賣了一間。」

聽到這裡，我們都笑了。

那真的是一塊好大料的沉香，天然形成的形狀，擺在擺台上，香氣不沖。沉香的形成很有意思，沉香原本是一種香木，這種香木很容易遭雷擊，或者受蟲咬，形成了傷口後，木頭會自己分泌物質填補傷口，後來樹木死了後，栽在水裡。木頭腐爛了，這種物質卻留了下來。就是沉香。一克十萬塊的話，眼前這麼大的一塊，價格不敢想。

一個明代梨花木椅上疊著一條三件龍袍拼剪成的桌布，說到這裡，文先生一陣痛心，「你們瞧，這就是法國人干出來的事，把人家好好的龍袍給剪了，要是龍袍還在，一件就值幾千萬。」

「我這還有宋代的陶碗，歐洲人不喜歡這種東西，他們喜歡明清的東西，色彩鮮艷，做工細緻，實際上這種東西才是真的值錢，」文先生指著他擺在地上的一摞陶碗，「法國人不識貨，這種東西一紙箱一紙箱得賣，像批發一樣。」

談到明清的器物，文先生給我們取出來了一個官窯的小碟子，法國人把它裝裱成了一個掛飾，我和攝像大哥看到這個「掛飾」都笑了，「法國人就喜歡這些，有色彩的，畫工細緻的」，「其實歐洲當時把這些文物弄出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做了一件好事，他們懂得如何保護文物，才讓這些東西留了下來。」攝像大哥是一個學藝術的青年，此時兩個人點著手捲煙，攝像大哥一頭飄逸的長髮，左手無名指戴著一隻蛇形銅戒指。關於「欣賞」，無論是畫作，藝術品，甚至是一個鏡頭畫面，取景布景，這位大哥都能一句話說到根本，藝術家不可怕，可怕的是高學歷的藝術家。

「定窯的大白罐子，故宮有一個沒蓋子的，大英博物館有一個有蓋子的，這個愣是讓我撿漏給撿到了，我覺得冥冥之中都是緣分。」

「東洲朝珠，景泰藍的盒子，每一顆珠子都是真的，因為它變黃了，人老珠黃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回到中國，這一個盒子也得二十萬。」

我看到梨花木架子上擺著一尊木佛像，原來這就是香木，佛像眉目靈動，神情安然，栩栩如生。遠看似笑非笑，彷彿冥冥中傳達佛祉。

「我原來剛來歐洲的時候，去的義大利，為了買這些古玩，我國內的房子賣了好幾套，現在來了巴黎，為了買古玩，又開始賣我義大利的店面，我看是非要有一天傾家蕩產，我才肯收手。」說完文先生哈哈笑。

一邊聊天，一邊看這滿屋子的寶貝，時間過得飛快。攝像大哥與文先生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甚是投機，懂藝術的人都奇怪地好似都有一副好口才。從看的見的器物，到看不見的人生哲思。倒像給我上了一課。

「我覺得人就是活的簡單一點，像我現在這樣，每天焚焚香，打打坐，就挺好的，不去像複雜的事，勾心鬥角的事，錢財嘛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人活一輩子為了點錢財弄得你死我活地，太不值得。一心向善，足夠了。」

「每年三月，我就到聖托里尼去住，那的陽光真好，要不是冬天封島，我一年到頭都不願回巴黎來，這裡壓的人喘不過氣來。那邊三塊五外賣送到家門口，這邊下樓吃一碗拉麵都得八塊。走在路上看到個邋裡邋遢的人，腳上穿的是四千塊錢的鞋子，這你敢想？」

結束了談話，我真的到arts et metier附近花了八塊錢吃了一碗面。沿著路，看到蓬皮杜現代藝術中心，巴黎果真有關於浪漫的一切幻想。

每個人都是一本書，有的書有趣，有的書耐看，有的書多彩，而我喜歡閱讀，人、風景、歷史，關於巴黎，還有太多太多等著我去探索。

我在巴黎，我是一名業餘的記者。

我是Sherry，我在路上。你會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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