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何以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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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整理自斯蒂芬·平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麼會減少》

人們認為今天的世界到處充滿了危險。只要看新聞，就無法不注意到那些越來越可怕的恐怖襲擊、文明之間的衝突和大規模殺傷力武器的效果。但是我們很輕易地忘卻了，幾十年前新聞中也充斥著恐懼，幸運的是，這些恐懼現在均已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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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馬的希臘

冰冷的青銅輕而易舉地刺入肉體，帶著黏稠液體的血肉四處橫飛：顫抖的矛尖上掛著一塊人腦，年輕人用絕望的雙手將自己的臟器塞回身體，眼球被挑出眼眶，或從被砍開的頭顱內流出來，在塵土中茫然地閃著微光。尖利的兵器在年輕的軀體上砍進殺出：在額頭的正中，在太陽穴，在兩眼之間，在脖頸兒，從嘴巴或臉頰的一側穿透到另一側，刺穿肋骨、胯部、臀部、手、肚臍、後背、腹部、乳頭、胸部、鼻子、耳朵和下巴……長矛、長槍、箭、劍、匕首和石塊，貪婪地吞噬著肉體和鮮血。噴洒的鮮血，在空氣中散成血霧。骨片橫飛，骨髓從鮮紅的創口湧出……激戰之後，上千的陣亡者，加上傷者的殘肢斷臂，血淌成溪，和土為泥，灌沃了平原上粗壯的野草。男人們駕馭著沉重的戰車和釘著馬刺的戰馬，在泥濘中跋涉，士兵腳上的系帶鞋裹滿泥巴。盔甲和武器散落在四周。屍橫遍野，慢慢在腐化、分解，成為野狗、蠕蟲、蒼蠅和鳥雀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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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來《聖經》

以色列人會聚西奈山，聆聽《十誡》。這部道德大典將為自己雕刻偶像和貪戀他人的牲畜財物列為非法，但對加諸毗鄰部族的奴役、強姦、酷刑虐待、肢解和種族清洗卻網開一面。摩西從神那裡帶回了一套完整的法律，規定褻瀆、同性戀、通姦、頂撞父母和在安息日做工都為死罪。

在王室內部，性亂和暴力摩肩接踵。大衛某日在王宮的屋頂散步，好色之徒一般偷窺到一位叫拔示巴的女子的裸體，他為所見心感愉悅，於是將她的丈夫派往戰場送死，將拔示巴充為後宮。拔示巴玩弄手段，讓大衛封他們的兒子所羅門繼承王位。大衛的合法繼承人，最年長的兒子亞多尼雅剛提出抗議，所羅門就幹掉了他。

人們對暴力的感受已經發生了巨變，今天的信徒對《聖經》是有取捨的。他們只是口頭上承認《聖經》是道德典範，而實際的道德觀念卻來自現代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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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帝國和早期基督徒

羅馬人行刑以鞭笞赤身裸體的囚犯開始。短鞭子用幾股皮繩編結而成，鞭繩上系著尖利的石塊，羅馬士兵用鞭子抽打犯人的後背、臀部和雙腿。據《美國醫學會雜誌》文章作者的描述，「創口一直撕裂到下層骨骼肌，皮肉被成條地拉出來，鮮血淋漓地顫動著」。囚犯的雙臂被捆在一具100磅重的十字架上，他必須將它扛到行刑地，然後矗立在地上。他那皮開肉綻的後背會被按在十字架上，再將他的手腕釘在木頭上。（與大家熟悉的畫像不同，手掌上的皮肉是經不住一個男子的體重的。）當受害人被懸掛起來後，再將他的雙腳釘住，通常在腳下是不使用撐板的。因為受刑人的體重完全懸在雙臂上，胸腔受壓，無法呼吸，他只得收緊雙臂，或者雙腿撐在釘進腳背的釘子上。窒息和失血直至最後死亡，整個過程可能要三四個小時，也可能要三四天。

第一代基督徒從基督上十字架受難中看到了什麼教訓？在今天，這種野蠻行為可能會激起民變，或者推翻暴政，或者要求不再對任何人使用此種酷刑。但顯然，早期基督徒得到的教訓並非如此。相反，耶穌受難是福音，是最美妙的歷史插曲中最必要的一節。耶穌受難得以發生，是神給世人的絕大恩惠。以無邊的法力、憐憫和智慧，除了讓一個無辜的男子（還是神的兒子）四肢被釘穿，在痛苦中慢慢窒息而死，神想不到還有其他的辦法，能讓人類從他們的罪與罰中得到解脫（尤其是人類的原罪之一：他們居然是那對冒犯天規的夫婦的後裔）。只要承認這一殘忍的謀殺是神仁慈的禮物，人便能得到永生。而如果人搞不通其中的邏輯，他們的肉體將永墮煉獄。

公元590年教皇格列高利一世（Pope Gregory I）頒行的「七宗罪」，大多數人都聽說過。但幾乎沒有人知道，犯有這些罪過的人在地獄要接受何種懲罰：

驕傲：輪刑

妒忌：浸冰水

饕餮：強迫吞食老鼠、蛤蟆和蛇

好色：在火和硫黃中燜熏

憤怒：活體肢解

貪婪：下油鍋

懶惰：扔進蛇坑

而且，這些判決都是無期徒刑。

雖然很多新教徒都是這類酷刑的受害者，但是，一旦他們得勢，也狂熱地將酷刑加諸他人，甚至包括婦女；15世紀至18世紀期間，在驅巫的名義下，有10萬多婦女被施予火刑。暴力歷史上常見的一個現象是，幾百年後，這些令人恐怖的事件都變作輕鬆的談資。在當下的流行文化中，女巫已不再是被刑訊折磨和極刑的受害者，而是動漫影視中的俏皮角色或冒失鬼，比如女巫希爾達、金縷梅、葛琳達、薩曼莎，還有《聖女魔咒》里的哈利維姐妹。

在今天的西方社會，人們的宗教意識形態與他們的實際生活是隔離的。當他們在教堂持守信仰的時候，他們宣示的是兩千年來未曾改變的信念；但他們在實際行動中所遵從的則是非暴力和寬容這樣的現代規範。對這種仁慈的言行不一，我們大家都應該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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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的武士

讓我們看看他們最自鳴得意的所謂騎士風度——對婦女獻殷勤。一位騎士為了討好某位公主，竟然發誓要以她的名義去強姦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而他的競爭者則承諾，在比武大會上打敗對手，取下頭顱獻給公主。騎士們保護婦女，但僅限於防止她們被對手拐騙。在《蘭斯洛特》中，「羅格雷斯（Logres）王國的習俗是，如果一位貴婦或一位小姐獨自出行，她不用擔心任何人。但如果她由一位騎士陪伴出行，她則可能成為其他騎士的戰利品，勝者可以隨意帶走婦女，絕不會感到愧疚，也不會受到譴責」。這些應該不會是今天大部分人所想到的騎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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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

西方對武力象徵的感覺也在發生變化，我們很多人都有切身經歷。當終極武器新式核彈在20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露面的時候，雖然讓25萬人命喪核彈的記憶猶新，上億人的身家性命正受到威脅，但是人們並沒有排斥它。不僅沒有排斥，人們甚至覺得它是迷人的！核試驗熔化了密克羅尼西亞的環礁比基尼，而性感泳衣卻以比基尼命名，因為設計者認為，比基尼泳衣與核爆炸一樣具有震撼效果。居民後院的防空洞、學校里抱頭藏到課桌下面的防空演戲，以及各種可笑的「民防」設施，事實上都讓人們覺得核襲擊沒有那麼可怕。直到今天，美國許多公寓和學校的地下室入口處，還能見到三個三角形組成的防空掩體標誌。許多美國50年代的商標上都有蘑菇雲的圖形，包括「原子火團硬糖球」「原子商場」（麻省理工學院附近的一家夫妻雜貨店），還有「原子咖啡廳」。在核戰的危險真正開始減弱的1982年，紀錄片《原子咖啡廳》（The Atomic Café），就是借用了這家咖啡館的名字，片中記錄了世界在60年代初之前對核武器令人費解的淡漠。

我們生活中還有一個重要的變化，人們越來越不能容忍在日常生活中展示武力。幾十年前，一個男人對挑釁者飽以老拳是非常令人尊敬的事情；?在今天則成了魯莽粗野，成了衝動控制障礙症的病狀，成了去接受憤怒管理治療的挂號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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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斯蒂芬·平克演講中對未來社會的預想

人們認為今天的世界到處充滿了危險。只要看新聞，就無法不注意到那些越來越可怕的恐怖襲擊、文明之間的衝突和大規模殺傷力武器的效果。但是我們很輕易地忘卻了，幾十年前新聞中也充斥著恐懼，幸運的是，這些恐懼現在均已煙消雲散了。

蘇聯宣布與西方和平共處，冷戰將不發一槍偃旗息鼓。中國不再是一個軍事威脅，它甚至將是我們主要的貿易夥伴。至今後35年內，無人使用核武器，事實上，大國之間不會發生任何戰爭。西歐將繼續保持和平，而在5年之內，戰禍連綿的東亞亦將進入和平。

喜訊不止於此。民主德國將開放邊境，歡樂的學生們將把柏林牆砸成粉末。鐵幕將消失，中歐和東歐諸國將擺脫蘇聯的統治，成為自由民主國家。蘇聯不僅將放棄集權共產主義，甚至將自動解體。被俄國佔領了幾十年的各個共和國將成為獨立國家，其中很多將選擇民主政體。而大部分國家的變革完全不需流血。

法西斯將在歐洲以至整個世界消亡，葡萄牙、西班牙和希臘，以及韓國和大部分中南美洲的國家將轉向自由民主。元帥們、上校們、軍政府們、香蕉共和國們和每年一度的軍事政變，將在大部分發達國家的政治舞台上絕跡。

中東也有令人詫異的發展，你們剛剛見證了25年以來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的第五次戰爭。這些戰爭中有5萬人喪生，這些國家曾經還威脅將超級大國共同捲入核衝突。但在三年之內，埃及總統將和以色列總理在以色列議會大廈擁抱，簽署永久期限的和平條約。約旦也將和以色列維持長期和平。而敘利亞將不定期地和以色列進行和談，兩國不再交戰。

南非即將結束種族隔離政權，白人少數族裔將把權力交給黑人多數族裔。整個過程中不會發生內戰，不會有大規模的流血衝突和針對前統治者的暴力行動。

這些進展，大部分是人們長期卓絕奮鬥的成果，但其中也有一些是突發事件，似乎從天而降。你們中間也許會有人去嘗試解答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發生的。在此，我謹向你們已經取得的成就表示祝賀，並希望你們在未來的歲月里獲得成功和滿足。

儘管今天仍有各種危險，昨天的危險更為險惡。本書的讀者（以及世界上其他大多數地區的人民）都不再憂慮被綁架賣為性奴；不再擔心宗教性種族清洗、性命相搏的角斗和競賽；不再擔心會為了非主流的信仰而被釘十字架、石刑、輪刑、炙刑或者弔頸；不再擔心因未能生育兒子而被斬首，因曾經約會過王室成員而被開膛掏腹；不再擔心要用短槍決鬥來維護榮譽，或在海灘上揮拳鬥毆來博取女友的歡心；也不再為了世界大戰中核武器毀滅人類文明的前景而憂心忡忡。

尾

心理學中有一個概念叫情景記憶。意思是人對最近發生的事情會記得更清楚。如果一個人出生在森林，森林在25年後被砍伐殆盡，等到他的兒子出生後，兒子就會自然地認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那麼多樹」。

無論是環境的破壞，還是社會的變化，我們都會以「我曾經看到過的」情景作為標準。事實上，無論是共同默認的社會準則也好，還是對於文明的期待也好，都是日漸進化而沒有終止。

雖然活在時代中的人並不覺得特殊，但文明的進化時刻發生。

《未來簡史》中說，曾經幾近毀滅世界的傳染病、貧困、與戰爭，現如今已經變成人類的責任。再有傳染病暴發，我們不會如中世紀一樣無力、祈求上帝，而是頗煞有其事地歸罪於某一組織或部門的失職。

隨著人們對於社會發展的掌控性越來越高，人們漸漸忘了對比曾經的黑暗時代。

人類從來不是一個和平的種族，文明也不完美。

如同浪潮一般，有漲有落，不斷有風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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