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句詩要了一條命——王芳新書講解詩中的「千古奇案」

最新 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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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句詩要了一條命

作者：王芳

文章選自王芳新書《最好的方法讀唐詩》第二冊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兩句詩大家都很熟悉吧？本是出自一位才子之手，但是小朋友們可能不知道，詩人就因為寫了這首詩，竟然命喪黃泉。

兩句詩要了一條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先來認識下作者，劉希夷。他大約出生於公元651年，和王勃是同齡人，比杜甫的爺爺杜審言小五六歲。他是唐代初期很有名氣的年輕詩人，也是一位音樂愛好者，非常擅長彈琵琶。後來的很多文人都在寫文章的時候提到了他，認為他的才華和「初唐四傑」有一拼，但是可惜的是，他不到30歲就死於一樁命案。這樁命案與他的舅舅有關，據說是舅舅殺了他，他的舅舅就是宋之問。

據現在能查到的資料看，宋之問雖然是劉希夷的舅舅，但是他年齡比劉希夷小几歲，屬於人小輩兒大的那種。宋之問和杜甫的爺爺是好朋友，在上一篇文章中我曾經提到，杜甫的爺爺去世前，有個人到床前探望，這個人就是宋之問。

宋之問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唐初最著名的文人之一，曾經深受女皇武則天的喜愛。他官至考功員外郎，主要就是給皇帝皇后寫詩。當然宋之問在官場上混得比李白強多了，宋之問最高做過五品學士呢，雖然位置也不太高。那些年，宋同學每天絞盡腦汁給武則天寫文章、寫詩，萬一得到一個表揚，就意味著可能升官發財啊。據說有一次，他因為詩寫得漂亮被武則天當場表揚，還把已經賜給其他大臣的一件錦袍轉賜給宋之問，這是多大的榮譽啊。

正因為一直想獻給武則天更好的詩文，宋之問也在四處搜羅好詞好句。正在這時，他的外甥劉希夷來看舅舅，當時劉希夷已經中了進士，也是遠近聞名的青年才俊。在他眼裡，這個小舅舅還是很能幹的，天天在皇帝身邊工作，這絕不是一般人可以企及的。劉希夷把自己的新詩《代悲白頭翁》給舅舅看。宋之問一看，行啊，這大外甥，詩文行雲流水，最關鍵其中有兩句詩一看領導就得喜歡。這兩句就是著名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宋之問看完就動了心思，和外甥商量，想把這兩句詩據為己有。當時宋之問彷彿都看得見武則天拿到這兩句詩之後的讚賞表情。

舅舅提出這個要求，估計劉希夷也糾結了很久：一方面是自己的親舅舅，從孝順的角度來說，自己應該幫忙；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自己寫一首詩多麼不容易，傾入了自己全部的心血，所以想來想去，就沒答應舅舅。這下可麻煩了，不知道是因為宋之問已經向武則天誇下海口，還是因為他太喜歡這首詩了，反正不久後劉希夷莫名其妙地死了。《全唐詩》中介紹劉希夷死的時候說，有可能是宋之問殺了他。後來的一些書中就乾脆很肯定地說就是宋之問害死了劉希夷，這下，宋之問的污點是一輩子也去不掉了。再加上他喜歡阿諛奉承，據說還曾經給武則天的寵臣端過尿盆，大失文人風采，所以很多人都不喜歡他。

那麼這首詩到底有多美，才會讓宋之問不惜割斷親情下狠手呢？這首詩藝術性很高，歷來被稱作是唐詩中的經典作品。小朋友們了解了背後的故事再來讀讀，感覺一定不一樣。

dài bēi bái tóu wēng

代悲白頭翁

劉希夷

luò yáng chéng dōng táo lǐ huā fēi lái fēi qù luò shuí jiā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luò yáng nǚ ér xī yán sè xíng féng luò huā cháng tàn xī

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jīn nián luò huā yán sè gǎi míng nián huā kāi fù shuí zài

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yǐ jiàn sōng bǎi cuī wéi xīn gèng wén sāng tián biàn chéng hǎi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gǔ rén wú fù luò chéng dōng jīn rén hái duì luò huā fēng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nián nián suì suì huā xiāng sì suì suì nián nián rén bù tóng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jì yán quán shèng hóng yán zǐ yīng lián bàn sǐ bái tóu wēng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cǐ wēng bái tóu zhēn kě lián yī xī hóng yán měi shào nián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gōng zǐ wáng sūn fāng shù xià qīng gē miào wǔ luò huā qián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guāng lù chí tái wén jǐn xiù jiāng jūn lóu gé huà shén xiān

光祿池台文錦綉，將軍樓閣畫神仙。

yì zhāo wò bìng wú xiāng shí sān chūn xíng lè zài shuí biān

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wǎn zhuǎn é méi néng jǐ shí xū yú hè fà luàn rú sī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dàn kàn gǔ lái gē wǔ dì wéi yǒu huáng hūn niǎo què bēi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洛陽城東桃李花：化用漢代樂府詩《董嬌嬈》：「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

光祿：也就是光祿勛。這裡借用了東漢馬援之子馬防的一段典故。根據《後漢書·馬援傳》的記載，馬防是在漢章帝時期官拜光祿勛，那時他的生活非常奢侈。

文錦繡：指用錦繡來裝飾池台中的物品。

將軍：指東漢時期的外戚梁冀，他曾任大將軍一職，為人跋扈、奢侈。根據《後漢書·梁冀傳》記載，梁冀曾大興土木，建造宅府。

宛轉蛾眉：本為年輕女子的面部化妝，代指青春年華。宛轉，婉轉、曲折的意思，這裡引申為嬌媚的樣子。蛾眉，比喻美女的眉毛細長而又彎曲。

鶴髮：白髮。

大家看到這首詩可能第一印象是很長，其實理解了意思你就會發現劉希夷的詩讀起來很簡單，而且語言很美。這首詩從「花」寫起，到一個美麗的姑娘，然後再到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白頭髮老爺爺，主要告訴我們一個樸素的道理：人生苦短，珍惜眼前。

這首詩的名字有好幾種說法，除了《代悲白頭翁》以外，最常見的是《代白頭吟》。「代」是擬的意思，這是一首擬古樂府。

先來看前四句：「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四句詩中兩次出現了「洛陽」這個地名，唐代的洛陽是東都，在武則天當皇帝那十幾年，更是把都城就改在洛陽，所以洛陽當時是非常繁華的，絕對的大城市。這四句描寫的就是洛陽的事兒，說洛陽城東的桃花李花隨風飄轉，飛來飛去，不知道飄落在誰家的院子里。一個身在洛陽的漂亮女子獨自坐在院子中，看著零落的桃花、李花而長長地嘆息。

這四句開場就很美，讓我眼前一下子很有畫面感，一個美女，幾朵花瓣，春風如沐，卻暗自神傷。

接下來六句我一起講解下。「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這裡的「薪」字我想重點說一下，它在古文中就是柴火的意思，大家聽說過「卧薪嘗膽」這個成語吧？說的就是春秋時期越王勾踐被吳王夫差打敗，去給夫差做了兩年的臣子。後來好不容易回到了越國，為了讓自己記住這些恥辱，每天睡覺就在柴火堆上，吃飯前舔一下動物的苦膽。

劉希夷這六句詩的意思是：今年我在這裡看到這些飄落的桃花李花因為凋零而變了顏色，明年花開的時候不知道有誰可以看到這繁花似錦的美景？如今已經看見了挺拔的松柏被砍伐變成了柴薪，還聽說肥沃的桑田變成了大海！古人早已不再感嘆城東的落花了，而今人卻依舊為隨風飄零的落花而感傷。

這幾句詩總的意思就是：時間流逝，很多東西我們無能為力，是不容易改變的。明知這樣，卻還是會暗自神傷。

下面兩句就是這首詩最廣為傳唱的兩句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兩句詩真的是越看越美，年年歲歲和歲歲年年顛倒重複，音韻優美，讀起來朗朗上口，怪不得宋之問看了一遍立刻就愛上這兩句了，而劉希夷以為不給舅舅最多惹他不開心，哪想到直接惹上了殺身之禍。

年年歲歲繁花依舊，歲歲年年看花的人卻不相同。

再下面幾句詩話題就轉了，不再是感嘆，而是講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了，這個人已然是白髮老人。「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紅顏子」和「白頭翁」是對仗的。「紅顏子」指青春年少的人們，這裡指少年。「白頭翁」自然是指白髮的暮年老人。這幾句詩的意思是：寄語那些正值青春年華的人們，應該同情這位已經是半死之人的白頭老翁。如今他白髮蒼蒼，看著可憐，但是你們可別小看他，他曾經也是一位風流倜儻的紅顏美少年。

接下來用了六句詩描述了這位白頭老翁當年有多風光。「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台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說這位老翁當年曾與公子哥兒們尋歡作樂於芳樹之下，欣賞輕歌曼舞於落花之前。在東漢有位名將叫馬防，非常喜歡奢侈的生活，大修閣樓平台。這位白頭老翁當年也曾經像他一樣以精美的絲織品裝飾池台。東漢還有一位大將軍叫梁冀，他因為位高權重，在府第樓閣中到處畫上各種神仙，這樣的日子白頭翁當年也一樣。這幾句已經充分說明了白頭老翁年輕時生活高貴而奢靡，這樣的人晚年是什麼樣的景象呢？接下來兩句就說突然有一天老翁卧病在床，一切就都改變了，無人理睬，往日那種繁華早已落盡，輕歌曼舞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詩中最後四句看似悲涼，實際上寓意深刻。「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先來翻譯一下，這四句詩的意思是：美人的青春貌美又能保持多久呢？須臾之間，已經是鶴髮蓬亂、雪白如絲了。前兩句在感嘆時間如流水，最後兩句說只見那古往今來的歌舞之地，剩下的只有黃昏的鳥雀在空自悲啼。

整首詩最後一個字是「悲」，但是讀下來我們要記住的一定不只是悲傷的情緒，而更多的是勸誡年輕人，趁我們年輕時要多做有意義的事情，不要等到成白頭翁了，再空悔自己一生虛度。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曾經說過：「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這首詩就有這樣的深意。

另外，這首詩多處寫了「花」和「落花」，感嘆大自然有它的規律，誰也不可以違背。

劉希夷的詩寫得非常流暢，也沒有太多生澀的內容。

只可惜那麼年輕就離開了人世，幸好還留下了這麼美好的詩作，讓1300多年後的我們有機會坐在書桌前品讀如此精緻的唐詩。

本文節選自《最好的方法讀唐詩》第二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