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你識得蘅蕪苑的薜荔，是我們愛吃的冰粉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九歌》

得益於屈原的《九歌》，薜荔這種植物也帶上了風雅的氣息。它不但可以作為神女的衣飾，還可以用來做消暑佳品。今年趕上閏六月，伏天又來得晚，夏天感覺好像更長了些，所以這個時候如果來一碗薜荔做的冰粉，那可真是沁人心脾的美味啊~

非常會吃的《紅樓夢》里有一章也提到了薜荔，不過聰明如寶玉竟然沒想到可以用它來做吃食消暑，不得不說有點小小遺憾。

在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帶了一幫清客相公去視察還沒完工的大觀園，才在門口就遇上成天來這裡閑逛的寶玉，便命他跟著。賈政知道他平時專看閑書，讀了些怡情悅性的文章，有些文采，有意要在清客們面前顯擺他養了個會作詩的兒子，每一處都讓他題匾額擬對聯，很讓他長了一回臉。一路分花拂柳，逛過瀟湘館、稻香村後，進了將來寶釵要住的蘅蕪院。

只見院中迎面而來的是突兀插天的玲瓏假山，四面又圍繞著各式石塊，把院子里的房屋都遮住了，且一株開花的樹木都沒有，大假山上爬滿各種奇藤異草，有牽藤的，有引蔓的，有下垂的，有穿石的，有繞柱的，有盤階的；有的如翠帶飄飄，有的如金繩盤屈；有的果實紅如丹砂，有的開花香如桂花，更兼味芬氣馥，嗅之醒神清腦，又不是花香可以比的。

賈政渾忘了才說過這處房屋無趣，連聲稱讚，又說這些藤蔓好是好，就是不大認識。便有清客說是薜荔藤蘿，寶玉這時發揮了他愛看雜書知識面廣的特長，長篇大論一番，說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但那香的是杜若和蘅蕪，以及其他的茝蘭清葛……聽得他老子又氣又怒，暴喝一聲說：「誰問你來！」真是的，哪個家長看了不生氣，讀正經書又不見他記得這麼牢。

蘅蕪院里這麼多奇藤，大多數人和賈府的清客一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薜荔藤蘿，其他的如寶玉口說的金 玉蕗、紫芸青芷，一來字生，二來拗口，三來難得一見，《離騷》《文選》書上那些異草，慢慢就無人提起了。只有這薜荔，除了貼石就生、緣木而上、附壁便長比較常見之外，還因有另一個好處，才在口語中以另外的一番面目而存在。

薜音bì，粗心會看成薛，我小時候看到這一段，心想薛寶釵住的地方就該有薛荔藤蘿呀，蘅芷階通蘿薛門嘛。後來才知道是錯把馮京當馬涼，那不是薛，是薜。這句詩的意思是沿著長滿杜蘅和蘼蕪的台階，通向纏繞著藤蘿和薜荔的院牆門。因有這些芳香的杜蘅和蘼蕪，便命名為蘅蕪院。這是一處高人逸士住的清修之地，環繞屋宇的儘是奇草仙藤，用中國古代小說中常見的套路來形容，就是四時有長開之花，八節有常青之草；重重谷壑芝蘭繞，處處巉崖苔蘚生。作者先寫一處幽靜高雅、無花而香的世外之境，再安排一個無欲無求的薛寶釵住進來，屋內裝飾得雪洞一般，一個定窯土瓶里插了幾枝白菊，可知作者對這個人物的品格是極為推崇的。

薜荔

大概古人也覺得薜荔這名字容易看錯，後人就給改好記易讀的，到了明朝，李時珍在寫《本草綱目》時，就收羅了它的別號木蓮為大名，薜荔反成了小名，另外還有木饅頭、鬼饅頭等俗名。取木蓮和饅頭為名，是取其象形。它的果實長得像一個圓乎乎的饅頭，拳頭大小，上圓下平。而木蓮的「蓮」，是蓮房蓮蓬的蓮，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就有提到「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這裡的木蓮，說的就是薜荔。

大葉薜荔的果實

薜荔之名，首見於《離騷》：「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先生說：有美人在山腳下，赤豹拉著辛夷車。采來薜荔作上衣，復牽女蘿為下裳。兩隻美目若有情，一張笑臉暈額黃。你若見此窈窕娘，心生愛慕獨惶惶。

屈原的詩像一本楚地植物大全，羅列堆砌了一大堆雲夢之草木、楚地之鄉種，和中原的植物大相徑庭，後世的人都讀不大懂。便有人為楚辭作注，《離騷草木疏補》一書里解釋薜荔的果實，「似蓮房，中有細子，上銳下平，外青，霜則瓤紅，常為鳥烏所啄，童兒亦食之。」

薜荔那像蓮房一樣的果實做成的食物，醫書上有個專門的名詞，叫冰漿。杜甫有一首詩，講唐玄宗的女兒臨晉公主下嫁鄭潛曜，他去鄭駙馬家赴宴，鄭家宅院深且廣，宅內有蓮花洞，夏天天氣熱，宴會就設在洞中：「主家陰洞細煙霧，留客夏簟青琅玕。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盛冰漿的容器是碧色的瑪瑙碗，看了就覺得冰涼沁脾。但中醫認為冰漿至寒，孕婦吃了要滑胎，這真是想當然爾。

冰漿之名現在不大用了，在南方，夏天有一種消暑去熱的恩物叫冰粉，乃是用冰籽做成：冰籽半斤裝紗布袋裡，放在涼開水裡慢慢搓洗，片刻便有黏稠的汁液從紗布包里析出，揉至紗布包里黏液漸少，取出丟棄。洗出的汁液里加少許石灰水作凝固劑，半小時後一盆涼開水就凝結成果凍狀的半凝固體了。

做好的冰粉敲上兩塊碎冰鎮著，吃的時候盛在碗里，用勺子劃碎，澆一勺加了糖桂花的紅糖汁或者玫瑰花醬，一口喝下，整個人都舒服了。這個可以揉出黏液的冰籽，就是薜荔果實里的種子。「狀如饅頭，中有細子」的細子說的就是冰籽。

各地叫法不同。湘西、湖南、四川等地叫冰粉，廣東叫涼粉。廣東的吃法又與西南不同，揉出的汁液加米粉同煮，可止飢。雲南叫木瓜水，這個木瓜是指木蓮的果實像「投我以瓊瑤，報之以木瓜」的薔薇科木瓜，而不是番木瓜。因此有的地方也把薜荔叫木瓜藤。

一到夏天，整個西南華南地區，街上都有冰粉賣。有的在冰粉里還要加上涼蝦（一種米漿製品，發酵過的米漿通過漏勺落入開水鍋中，迅速凝結成蝌蚪一樣的小顆粒），有的再加青檸汁，加涼蝦為豐富口感，加青檸更加涼爽，加玫瑰醬則香甜甘美。

為了突顯出冰粉的晶瑩剔透，還可以在冰粉凝結之前，放幾粒鮮紅的枸杞子，盛在碗里再撒幾粒炒熟的白芝麻。紅糖水也是起到同樣的效果，糖水澆進冰粉里，會順著舀切的縫隙流遍全碗，讓冰晶更加立體，也顯得它更加如冰似水。

薜荔產長江以南各省，北方唯陝西有，秦嶺之中，奇草異藤不少，薜荔也在其中，便有人從山中移來種在宅院中。駱賓王曾說：「薜茘，香草，本草絡石也。在石曰石鯪、在地曰地錦、繞木曰常春藤、又曰龍鱗，薜荔又曰扶芳藤，今京師人家假山上種巴山虎是也。」唐時的京師是西安，西安可種得薜荔。

但他這一段錯誤不少，把凡是攀援的藤本都劃在薜荔名下，但薜荔自是薜荔（桑科），絡石自是絡石（夾竹桃科），石鯪是變色絡石；名為地錦的有兩種，一是大戟科地錦，一是葡萄科地錦（巴山虎／爬山虎）；常春藤是五加科，龍鱗是豆科排錢樹，扶芳藤則是衛矛科。明朝的楊慎也說過，當時的人「凡木蔓，皆曰薜荔」，薜荔已經成了木本藤蘿的總稱和代名詞，因此賈政的清客開口便說蘅蕪院里的各種木藤是薜荔藤蘿，其實是隨大溜，偏寶玉頂真，當面指出長輩的錯誤，讓人家臉上沒面子，怪不得賈政要惱怒。

花葉薜荔

大觀園中出產不少當季的鮮果，什麼雞頭米、水紅菱，怡紅院里諸人消暑，不過沉李浮瓜，寶玉連冰都不敢吃，水果放井水裡湃著。蘅蕪院現種著薜荔，可惜無人懂得吃，假如寶玉知道，叫小丫頭去摘兩個木饅頭拿去廚房讓柳家的五兒做了送來，晴雯在撕完扇子之後喝上一碗，當會說一句「好爽快」。

按說《紅》書作者應該知道薜荔可食。曹寅的親舅舅是明末遺老顧景星（曹寅有《舅氏顧赤方先生擁書圖記》傳世可為證），顧景星明亡後屢征不仕，閉門著書。他寫過一本野菜譜，其中就有講薜荔怎麼吃：「薜荔二種，皆不華而實。平如蓮房者曰木蓮，蓬圓而酵起者曰鬼饅頭。六七月，青黑色，內空而微紅，有白汁，搗爛，布袋揉洗。制如蕨粉：釜中攪如膠，沈井泉久之，竹刀切，加姜醋食，尤解熱中實熱。烏鴉最嗜，故名老鴉饀。」那時候的吃法是加姜醋，蠻奇特的。他要是不做咸黨改甜黨，加點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沒準大觀園中的公子小姐們就愛吃了。既然寶釵和探春現拿錢點菜要個油鹽炒豆芽菜，晴雯愛吃麵筋炒蘆蒿，可見顧氏的野菜是入得了曹氏的菜單的。

古人描述薜荔，說它不華（花）而實。作為桑科榕屬的植物，花生於肉質壺形花序托的內壁，著名的無花果便是這一類型的代表。它們不是不開花，而是開了看不見。

薜荔，桑科榕屬的攀援或匍匐灌木，枝節上生不定根，可攀附在石頭、牆壁或樹榦上，園林中常作覆蓋山石之用。果近球形，有黏液，水洗可作涼粉。產長江以南各省及陝西，北方偶有栽培。

植物檔案

文 藍紫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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