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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與情感,作者:沈大成

編者按

在某國,人們的頸項上有個調節按鈕,可以調整理智與情感的比例,當按鈕生病了,會發生什麼?

作者 沈大成

脖子後面長出旋鈕,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誰都不記得了。

請回想一下淋浴器上調節水溫的開關,往一邊旋轉,龍頭流出冷水,往另一邊旋轉,龍頭流出熱水。旋動脖子後面的旋鈕,左邊是理智,右邊是情感。這個國家的人靠著左右調節旋鈕,調出理智和情感的不同配比,把個人狀態設定好,應對各種狀況。

旋鈕長在頸部髮際線往下一點點的地方,大小和幾十年前流通的最小面值的硬幣相仿,略微突出體表,反手一摸就找到了。左右旋轉的時候,手上能感到一點阻力,它還連接著體內一根轉軸,轉軸跟隨旋鈕運動,咔咔咔,發出隱約的響聲。他們一邊轉動它,一邊像接受撓癢一樣在心裡體會:「對了對了,就是這裡」,或者是,「不如再往右一點,多來點情感」。設想著所要的狀態,手就按照經驗,輕輕鬆鬆地設定好了。

在不同事件中如何調整旋鈕使人進入最佳狀態?具體例子如下:

某天在學校,早上有一門理科考試。臨考前最後一刻,學生們除了預備文具、再搶記一條公式,他們還齊齊向後伸出手,把旋鈕往左旋到底,旋到不能再轉動一丁點的緊張地步,讓理智滿格。等試捲髮下,他們再不嬉笑,為前途計較,如機器人一樣冷靜答題。這天下午,上音樂課與繪畫課,學生們再次做調整,這一次旋鈕向右轉,讓情感佔主導地位,但也保留少許理智。上課了,一經拾起畫筆和樂器,早上暫時關閉的限制傷心與歡樂的閥門打開了,對於萬事萬物的過於豐富的感情,便隨音樂和色彩湧出,如驚濤怒浪淹沒他們。

人們在做財務和審計工作時,在搞科研和下圍棋時,在從有明確規則的系統中學習和搜集信息時,旋鈕往左:理智。

而當搞藝術創作時,當需要感動別人和被感動時,旋鈕往右:情感。

何時調到左檔,何時調到右檔,人在小時候,像學習走路和吃飯一樣,要由大人悉心教導。「不要發脾氣。理智!」看到孩子亂扔玩具瞎胡鬧,父母對他發出如上指示。「寶寶,花花是不是很美啊?情感!」春遊中,對無視周圍風景的孩子,父母又說。聽到了這些話,小孩學著大人的樣子,把胖手放到脖子後面,手還不是那麼靈巧,笨拙地調了調突起物,但是程度太超過了,父母急忙幫他調了一點回來。於是突然之間,他乖了,把玩具儘力收拾起來;他的眼睛亮了,用顛三倒四的話對春天發出讚美。他把自己歸於正確頻道,融入氣氛,和別人達成了默契。看到此情此景,父母很欣慰:「這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他沒有殘疾。」

但是,正如人體所有器官都會得病,旋鈕用久了一樣會壞。長著一顆不靈光的旋鈕,人們以為調對狀態了,結果不是情緒到不了位,就是無法用理性做出判斷。或是更糟糕,一陣急性發作,明明在左檔狀態,卻不經過渡地跳到右檔狀態,然後又大幅度跳回來,搞得旋鈕發燙,體內的轉軸則抽搐了。得了旋鈕病的人,身心都遭受了折磨,不時把手按在脖子後面,唉聲嘆氣。

生病的女演員無法調動情緒演哭戲了,她無效地擠眉弄眼了好半天,耽擱了拍戲進度。生病的小職員陷落在「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這一問題中,尤其在上班的八小時內無法自拔,他不能用理性面對工作了。生病的丈夫,麻木地看著妻子,心中在算一本經濟賬,覺得他的婚姻不值得。一個社會,假如人人能控制好自己,那麼是安定的;而假如得旋鈕病的人過多,到處都崩塌了,不利於長治久安。所以,從個人幸福和社會安定雙方面考慮,每個人都應該進行年度體檢,去醫院普外科下屬的旋鈕科做精密檢查。日常一發現旋鈕有問題,人們也會馬上放下一切,自覺地奔赴醫院就診。

旋鈕科是醫院的重點科室,彙集許多德高望重的老醫生,有的業務專長是旋鈕左側的毛病,有的業務專長在另一側,有的專長器官移植、再造,有的專長神經損傷。他們持有不同的治療理論,診療風格各異。

每當一次重要的會診就要開始,醫院裡流動著軍隊開拔的氣氛。在不同病房大樓,各個樓層上,老醫生們從一條條走廊上走來,他們不是獨自出征,身後還各跟一支很大的部隊。緊跟著老醫生的首先是副主任醫師,後面是主治醫師,再後面是住院醫師,隊伍的構成逐漸低齡化,其末端出現了大批年輕的神情緊張的實習醫生。宛如由總司令、騎兵、步兵、勤務兵等組建起來的這樣一支隊伍,氣勢堂堂地走過,所到之處,白色長袍捲起醫者之風。護士和病人被這股風吹到走廊兩側站著,向他們行注目禮。等他們全體通過,可從背後見到一顆顆旋鈕,露在醫生們的髮際線和整潔的白領口之間,老醫生的旋鈕已蒙上了皺紋,年輕醫生的旋鈕顆粒清晰。從外形上看,他們的旋鈕和普通人的一樣,但因為職業關係散發出威嚴的氣息,在進入病房或會議室之前,都已經被設定在了能夠最大程度發揮專業,同時保留醫者仁心的位置上。

旋鈕科醫生社會地位很高,總是受到輿論歌頌,受到普通人仰慕,沒有什麼病人敢於忤逆醫生。

不過,稀奇的事情陸續在各地發生了。

首先是個別醫院偶然注意到,一些人沒有參加體檢。調閱檔案後,更多的空洞像退潮後沙灘上的蟹洞一般在各間醫院裡同時顯露了出來。醫院發現,不體檢的人還不少,其中相當一部分人竟然連續兩年以上缺席檢查。另一些人雖然正常體檢,也在得了旋鈕病後會來醫院就診,卻沒有遵醫囑完成整套治療,只接受了最初的應急處理,其後沒有再來複診,要是住院了則主動要求提早出院。

這之後,一項院際調查被動員起來。調查人員獲取數十間醫院近幾年來的數據,製成圖表再進行研究。這一來,問題進一步暴露了,調查顯示:不體檢和消極治療的人數不僅達到了一定數量,而且呈逐年上升趨勢。

經過一通討論、遲疑和決議,問題最終從醫院層面被反映到政府部門。衛生部長聽完報告,發出一個相當合理的疑問,這幾乎是他的直覺反應:「這些案例,僅僅發生在低收入和低教育階層嗎?」假如回答「是」,那麼解決方案呼之欲出,只要政府批出點經費發給弱勢人群,就可令他們接受旋鈕病的醫療援助。但經社會保障部門調查,結論非。人們既不是出於經濟原因,也不是由於教育程度不夠而忽視旋鈕病的。簡直是莫名其妙,他們不想治病了!調查人員把自己脖子上的旋鈕調來調去,使自己不斷從新的角度展開思考,從偏重於人情世故出發,到偏重於數據出發,但對造成這一現象的具體原因,仍然做不出合理解釋。他們想,好在整個社會還未見異常。

正當各醫院接衛生部通知,準備對那些病人進行回訪以採集信息時,一個極端事件發生了。一個旋鈕病重症患者,在醫院,在治療過程中,在眾目睽睽下逃跑了。

旋鈕病重症患者當時按道理來說,應該待在病房裡,之前他可能躺著,為了預備醫生查房,如果他足夠體貼的話,甚至應該已經翻過身把臉埋在枕頭中趴好,給頸部的生病器官留出最大的觀察視野——因為他的病那麼典型,隨著老醫生一擁而入的小醫生們,將圍繞在病床邊觀察學習。

然而他是個病人,失去了理智管束,情緒波動很大。他當時確實躺在病床上,但突然,沒有徵兆地,一個大徹大悟的念頭躥遍了全身。他彷彿浸在一盆顯影液里,他那往天花板瞪視的雙眼中,看見了關於自己的許多畫面。他看到自己從記事起就全按規矩辦事,一開始被要求把旋鈕調到左邊或是右邊,後來這一動作變成習慣和自覺,做任何事之前,總是先把自己設定好。

原來自己是一個被模式限定了的人啊!這麼簡單的事實,他奇怪,怎麼剛剛才看清楚。那麼,他不禁問自己,在模式約束下,所謂的理智是真的理智嗎,感受又是真的感受嗎?特別是情感部分,他起了很大的疑心,假如是別人叫你啟動欣賞模式專門去捕捉,而非你受到刺激自發性地去接收,是否美全無意義,快樂全是虛偽,動情全是詭詐?他猛地察覺一生是場騙局。

於是他從病床上跳起來。他感到手被誰拉住了,一看,是輸液軟管通過留置在手背上的靜脈針牽住了他,因為旋鈕壞得很徹底,一些鎮定劑和消炎藥通過它們日夜不停地往身體里流淌著,現在它們好像在對他做最後的挽留。他把針拔掉,排除這股微小的力道後,就確認自己勢不可擋了。

他一跑到走廊上,就和來查房的老醫生,以及他身後那支很大的出巡隊伍,正面對視,雙方都出於吃驚凝固在原地。患者率先清醒過來,啟動身體往前沖,一頭扎到隊伍里去。混亂中,德高望重的老醫生被他推了一把,幸好身旁追隨他的副主任醫師及時扶住,不叫這塊醫學瑰寶倒在地上摔碎。主治醫生既被前面的老醫生和副主任醫師推擠,又被身後的人堵住,渾渾噩噩,吃了好幾個拐子。患者已經逃竄到住院醫師身旁,後者反應過來,企圖伸手拉他,他逃脫了。患者宛如老鼠鑽入麻袋裡,他想這條由醫生做成的麻袋怎麼那麼長,另一頭的破口在哪裡?接著他被一大批年輕力壯的實習醫生堵住了,這一次好幾隻手扭住了他,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快,調一下。」有手橫空伸來,往他脖子後面摸,想讓他恢復理智,但是那沒用,他的旋鈕鬆鬆的,和裡面的轉軸徹底脫離了,轉起來毫無手感,那隻手於是納悶了。抓住這個時機,患者奮力一掙,又往前竄去。他竄啊竄啊,面前豁然開朗,原來他從人群里鑽出來了。

他繼續跑在走廊上,跑下樓梯,跑過候診大廳,最後跑到了醫院外面。男護士和警衛追出去,不過他跑掉了。

這場人仰馬翻的逃與捉的鬧劇,由於目擊者眾多,很快傳到社會上。患者因旋鈕完全損壞,情緒不穩定,理智急性喪失,警方恐其有暴力傾向,出動部分警力在醫院附近搜尋。沒有找到。接下去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找到。

但他的消息,時而在醫院裡流傳。那些不體檢和消極治療的人,經過醫務工作者的苦心勸說,大部分回到了醫院,他們的旋鈕被好好檢查了,小毛小病得到治療。在把旋鈕往左轉到一定程度,也即重回社會認同的理智頻道時,當中有幾個人透露,他們聽另一些人說起過——那些人本身抗拒醫療的態度比較堅決,自己以前不妥當的行為可能是受其影響——曾經在一些地方見到過旋鈕病重症患者,他們現在稱他為「脫逃者」。

在他們口中,脫逃者過得還不錯,受到一些熟人的庇護。他經常出沒於夜晚,他在小巷子里走,黑暗中伸出一雙雙手挽住他,他不像在醫院那次死命掙扎,而是順從那些手的牽引。他被帶去非公開的地下酒吧,或是某些人家的客廳,他們喝酒,發表議論。談論的話題主要是:反對一種高級的控制,它假裝讓你有選擇。

他們還說,脫逃者喝到興起,便高喊:「什麼理智,我沒有失去!如果這也叫發狂,去你媽的,我喜歡發狂,我想什麼時候發狂就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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