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 1980年的老師

1980年，我調到縣文教局政秘股，成了一名年輕的幹事。

到任的第三天，政秘股接到雙河公社學校一個名叫桂大春的初中生的告狀信，狀告其班主任朱家楨體罰自己。

本說好我和股長一起去處理這件事，股長臨時有事，只好讓我獨自前往。我想，既然信中反映校長是朱家楨的「保護傘」，那就不要「驚動」學校領導了，還是來個「微服私訪」吧。剛從一名教師調成「局裡人」的我立功心切。

我就決定正面接觸一下當事人。經人指點，我找到了朱家楨。

清癯瘦削的臉幾乎掛不住那副塑料框架眼鏡，鬢角滲出點點灰白髮茬，見人雙腿就不由自主地打彎，一副典型的校園形象——我甚至覺得朱家楨就像教過我的某個老師。文教局知道朱家楨的人都議論：如果說朱家楨活得有些窩窩囊囊，人還相信，但說他體罰學生還真有些讓人想不到。

我強收住惻隱之心，把告狀信遞給他（後來想想，我那時辦事真是太缺少經驗了），用嚴肅的目光逼問他。只見他接信時身子一震，手也跟著顫抖起來。

「是的，是事實，全是！」他聲音很小、很低，猶如蚊鳴，眼角有淚溢出。

朱家楨忽然一把拉住我的衣角，一迭聲地苦苦哀求：「高幹事，高幹事，別往上反映了吧！別讓學校知道了，怪丟人的！教了二十年書，我丟不起這人啊！……我給桂大春同學作檢討，當著全班，當著你，這我不怕……」他額頭汗津津的，淚流滿面。

沉默了許久，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我默許了這一建議。

教室里一片靜穆，朱家楨有些跌撞地上了講台，囁嚅半天，才滿臉通紅地說出話來。

「同學們，我被桂大春同學告了，告到了文教局……關於這件事，我想說三點。第一，桂大春同學所反映的三件事都是事實。在這裡，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當著文教局領導的面，我向桂大春同學檢討，當老師的不該打學生，對不起，桂大春同學（深深地鞠一躬）。第二，我很高興，也很欣慰。我感覺桂大春同學長大了！能向上級部門反映情況，用合法手段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比老師有出息啊！第三，我要說明的是，桂大春，你確實是咱們班62名同學中我唯一輔導不耐心，唯一體罰過的，可你的學習也太差勁了。另外，咱們班這麼多學生，黃金座位也就前幾排這二十幾個，你，你說，你不往後坐誰往後坐？！就這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可你竟敢告我，完全不顧我的面子……」

朱家楨說著說著情緒越來越激動，快步走到教室倒數第二排，照一個瘦小的男孩臉上「啪啪」抽了兩個耳光。

那孩子（桂大春）雙手捂著臉頰，大聲哭求：「爸！爸！別打了，看在我娘面上，求您別打了……"

朱家楨一愣，揚起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忽然喊一聲：「桂蘭……」蹲在地上嗚咽起來。

我當時看得驚呆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投訴的學生竟然是朱家楨的兒子，朱家楨是上門女婿，他兒子跟他妻子桂蘭姓，桂蘭已經病逝六年了,他當時還是民辦教師。

我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件事為好，就默默地離開了雙河鎮。回去把情況彙報給股長，股長嘆一聲：「這個朱家楨啊！」便默不作聲了。

作者山 默

編輯胡 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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