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弒母之前,爸爸從不說愛我

《花與愛麗絲》劇照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挺缺愛的,覺得自己需要人愛。爸爸,你以前從沒有表達過。語言上,行動上,都不是我期待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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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終於再見到她,在今年的5月10日。

我問,還記得我嗎?她說,記得,你是第一次來採訪過我的記者。

第一次見面已經是半年前了,2016年10月12日,離案發不到一個月。發生了這樣一件轟動全國的案子,我見到她,種種疑問盤旋在心頭。

女孩叫陳欣然,16歲,上了半年高一,放寒假時離家出走,到大慶的一個KTV切果盤。她的父親陳剛、母親李梅和家裡其他親戚做了一個後來懊悔萬分的決定。他們聯繫上了一所號稱改造「問題孩子」的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他們覺得,當時陳欣然的種種表現很「危險」,只有送去全封閉、軍事化管理的學校才能放心。陳剛說,「總不能把她綁在家裡吧?那不現實。可如果不這樣,她的路會越走越遠。」

2016年2月,學院來了三名教官,在大慶將陳欣然強行帶走。

「她體格好,在大慶,兩個成年男子都摁不住她。」陳欣然的舅舅說。陳欣然自己回憶,教官「連拉帶踹」,一旁是「我父親冷冷地看著我,就跟看一個敵人似的」。

學校有規定,三個月內父母與子女不能見面,甚至不能通電話。就這樣,102天後,陳剛、李梅來到山東看女兒。陳欣然央求父母帶她去醫院看病,到了醫院,她實施了一個想了很久的計劃——逃走。

她的父母貼了尋人啟事,打算上電視節目尋人,又驚動了很多山東的親戚。「演出了一個大鬧劇。」最終在威海找到她。「那一刻我和我父親抱頭痛哭,他說不會再送我去學校了,我說好。這一切就過去吧,就讓它過去吧,其實也沒有什麼。」

我相信陳欣然是真的想重新開始,她的父母也如此。一家人玩了幾天,在沙灘上拍下合照。陳欣然已經高出父母一頭,鏡頭裡的三個人看著挺溫馨。陳剛發朋友圈,「爸爸有錯就改。過去大半年的日日夜夜身心疲憊,但現在好放鬆,姑娘你懂的!」照片里,他的笑容中確實有疲憊後的釋然。

回家後,陳剛又給女兒重新布置了房間,這些示好的努力如履薄冰。十來天后,陳剛發現回家後的女兒又和「壞朋友」聯繫上了。這其實是雙方當初矛盾的激化點。陳欣然正是因為這個「壞朋友」才離家出走的,陳剛去找了這個人。

「我真沒想到我父親會去找她理論。我不理解!他們或許是太迫切了,迫切地希望我脫胎換骨。」

之後陳欣然砸了陳剛的車,在拳打腳踢中把陳剛氣病。120拉走了陳剛,他從此不再與女兒打照面。而母親李梅堅持回家給女兒做飯、照顧她。十幾天後,陳欣然又將母親捆綁起來,刺傷了她的大腿。愈演愈烈,最後,2016年9月8日,陳欣然再次將李梅控制住,這一次是八天,結果李梅死亡。

2

半年前我採訪的時候,當地警方特意給陳欣然和陳剛安排見了一面,這是事發後父女倆首次相見。默算了一下,加上之前,父女間該有三個月沒見了。

陳剛拿了一袋衣服等著,如坐針氈,衣服已經要擠出袋子。

終於見上了。陳剛不敢看女兒,反而是陳欣然好整以暇說,「坐吧」,語氣懶洋洋的,好似招待一個來串門的客人。

這出乎陳剛的意料。他猜想,女兒應該痛哭流涕請求他的原諒才對。於是雙方沉默了好一會兒,陳剛先開口,「你是我生的孩子,我會為你祝福,心甘情願為你付出一切,像你媽說的那樣……」

話還沒說完,就被陳欣然打斷,語氣不耐煩,「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隨後開始爭吵。

「孩子,有些事你現在不明白,但長大以後,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跟你說句實話,我會長大你會變老。我會長大我會懂得很多事情,而你呢?」

「我是你爸,我能不為你好嗎?」

「你是我爸,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呢?為什麼我的一萬句抵不上別人的一句話?」

「因為我有自己的主觀觀察,我有我的判斷。我有我自己看到的東西。」

「你知道嗎,看到的也可能是假的。」

幾個回合後,陳剛無力搖頭,又側過臉去,忍著淚。女兒卻叫板式地喊他,「看著我,嘿,你看著我!」又說,「你不覺得你現在看我就像照鏡子一樣嗎,咱倆一模一樣。」

一旁的警察失笑,「你不像你父親你像誰?」

陳欣然哭了,陳剛也哭了。女孩最後說,「我覺得我瘋了,是被你逼瘋的,你知道嗎?」語氣悲壯眼神凌厲,咬著牙。

3

半年後再見到這對父女,女兒瘦了,父親胖了。

陳剛的頭髮是黑色的,沒了上次見到的稀稀疏疏的白。但還未開口,眼圈先紅,「頭髮是染的,不染沒法看。」他今年42歲。

案件偵破階段結束,從公安移交到了當地檢察院。檢察官為這對父女安排了心理輔導。

第一次心理輔導陳欣然的畫。

第一次見面,心理諮詢師讓陳欣然畫「房樹人」,這是繪畫療法。「她這麼大的孩子在畫畫的時候,是沒有辦法掩飾自己的內心的,所畫之物都是投射。

畫完,心理諮詢師還在看畫,陳欣然突然發問,「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只畫一個人?」畫中有一個小人。

諮詢師說,「你想說說嗎。好,那我問你,你為什麼只畫一個人?」

陳欣然反駁,「你覺得畫里只有一個人嗎?我看到的不止一個人。」

「是嗎?那還有哪個人?」

「一定有人啊,因為房子里煙囪在冒煙,一定有人。」

所有人在一瞬間明了。

諮詢師追問,「那你認為有人,卻不想把那個人畫出來,是有什麼原因嗎?」

「不需要畫。」

「哦?」

「因為她一定在裡面。」

一行眼淚從陳欣然眼中流出。半晌,無人說話。

諮詢師最後說,「好,那我們就祝福那個人在裡面幸福。」

4

幾次心理輔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這對父女溝通模式上的問題。

互相爭奪話語權、互不示弱、眼神敵對、話中帶刺……幾乎沒有感情表達。

在一次心理疏導後,諮詢師讓父女倆「說點兒掏心窩子的話」,沒想到陳欣然開口還是,「監獄後,你打算一個月給我存多少錢?」

陳剛當時的反應就是有些怔。他尷尬地看著檢察官,問,「去監獄還要花錢嗎」。陳剛說,他其實很不喜歡女兒和他談錢。他思念小時候極乖巧的女兒,「一說一笑,一笑兩個虎牙露出來。」而且很有愛心,汶川地震一下捐了200元。「那是她攢了好久的零用錢。她媽打趣她,不自己留點兒啊?她說,我不用。」

自從上了高中,陳欣然開口再沒和父親說過別的話,只是要錢。最後陳欣然控制母親李梅的時候,也是問陳剛要5萬元。這筆錢,陳欣然的解釋是,她要拿去上體校,當學費、生活費,可陳剛懷疑她另有所圖。他分外懷念之前,「我給她一塊就是一塊,五毛就是五毛。」他也格外痛恨陳欣然交的那個「壞朋友」。陳欣然離家出走在外居住的時候,他跟蹤觀察過。「和那個人在一起,吃飯住宿,都是我女兒在掏錢。」

看陳剛沉思著沒說話,陳欣然又說,「上個月你給存的錢夠,絕對夠。到監獄以後,一個月還要用二十多塊錢吧。」

氣氛有些尷尬,心理諮詢師對陳欣然說,「孩子,生活上你爸不會虧待你。錢不是問題,只要是正當需要。」陳欣然忙解釋,「我知道,我就是問一下,他給我多少錢,我計劃一下。」

聽女孩鄭重其事地說為幾十塊錢「計劃一下」,語氣又絕非開玩笑,有些滑稽。這些花銷對這個家庭來說本不值一提。看守所期間,陳剛其實是有意地按月定量存入錢,不肯多存,是想讓女兒明白,「這畢竟是一個接受懲罰的地方。能力有邊界,不能為所欲為。」有一次陳剛突然出差了幾個星期,陳欣然託管教帶話給他,「爸,你不要我了嗎?錢快沒了……」

一個毫無安全感的女兒,和一個有愛說不出口的父親。諮詢師打斷說,「欣然,正當需要,你不用計劃,比如你看病什麼的,你爸不會不給。你不用擔心。你父親想聽的可能是你的反思,你們應該利用時間談一談這方面。」

女孩扯了扯嘴角,「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各自體會吧。」

5

每次心理輔導,陳欣然都會叫父親給她帶書。

在家裡,她有滿滿一書架的書,教材教輔、青春小說、世界名著。陳剛也說,「她喜歡看書,我給她都是幾百幾百這麼買。」

陳欣然的書桌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也在其中。

第一次心理輔導,陳欣然就讓父親帶一套書過來。「印度的什麼神話來著。」是《羅摩衍那》。陳欣然還提到好幾本小說,陳剛聽著有些吃力,拿過紙筆寫下來。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爸,你記得把這本書拿來。」

「從你的?啥?」

「全世界、路過。這本家裡就有。」

「有嗎?」

「有,樓上,黃皮的。」

確實有。可第二次陳剛並沒有把書給帶齊全。第三次也沒有。

第三次心理輔導,諮詢師讓父女說出對彼此近期表現的想法。陳欣然顯然忍不住,先問,「為什麼每次讓你給我拿書你都沒拿全?」

陳剛的表情有些錯愕,可能他覺得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太忙了最近。而且我想著過不了多久就開庭了,帶那些你也看不完。不是已經送進來那一大套了嗎?」

「你送來的書,我要的書,肯定都能看完。而且,你都記了,為什麼不拿。檢察官阿姨們都看到了。我就是不明白,我這麼點小要求……」

陳剛無奈地笑了笑,「你說的已經不是書的問題了。」

可能因為有過這樣的「說話不算話」,陳欣然才慢慢地對父母失掉了信心吧。

她又追問,「那大寶你拿了嗎?」因為沒有信心,她也漸漸習慣用最壞的預期去揣測父親嗎?

她的濕疹有好些日子了,她要求父親給她拿一支大寶。可她沒看見。

一個檢察官替陳剛回答,「上次來的時候你說你有濕疹,後來你父親給我發好幾個信息問有沒有好葯可以擦的。我沒及時回,到晚上了才告訴你父親,九點鐘,你父親還是出門給你買了。今天把大寶和其他的葯放門衛那裡了。他沒拿給你看。這個吧,孩子,你要相信你的父親。」

6

一次心理輔導,諮詢師讓陳欣然閉著眼,想像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陳欣然說,是一條馬路。路邊有樹。「陽光灑滿了樹葉。」「天上有雲在嗎?」「只有幾個,像絲帶一樣。」

陳欣然說,她看到了有一個岔路口。在引導下,她慢慢地說,「一個通向繁華的城市,另一個」,她思考停頓了很久,說,「是遠方。也許有山有水,也許風景很好,也許特別安靜,一個小鄉村。」

那麼,該往哪裡走呢?女孩說,不知道。「選一個吧。」還是沉默,這一次的沉默真的有些久。諮詢師一直在觀察她,突然發現她好像流淚了。「你在流眼淚嗎?想起了什麼嗎?」

「我真不知道往哪走。」

「不要緊。你往哪兒走老師都跟著你,我來保護你。走錯了不要緊,我們還有回頭的機會。」

「其實我更想去遠方,但是城市也吸引著我。」

「你現在很矛盾,那就和這個矛盾一起待一會兒,看看會呈現出什麼。」

最後她說,「我想去遠方。」

7

「她可能有一些自殺傾向,」心理諮詢師點評。很多存在心理創傷的人,要用一生和創傷共存,共存的模式要每個人自己去尋找。對於這個年齡尚小的女孩來說,挑戰很多。

那一天心理輔導之前,出現了一個小插曲。諮詢師有些腸胃病,隨身的袋子里通常會放零食,那天他帶了袋蛋糕,袋子放在地上。開始之前,陳欣然突然說,「我餓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地上。

徵得同意,諮詢師把蛋糕遞給她,兩塊,又兩塊,一共六塊,陳欣然幾乎狼吞虎咽全吃了。

一旁的陳剛眼淚嘩嘩往下落。

「咱們可以設想,這小女孩母親還在的時候,還差她這點兒吃的嗎。」辦案的檢察官也十分動容。

在此之前,陳剛帶檢察官們重新回到家看過。還能叫「家」嗎?案發之後,陳剛就一直在外租住了。現在一把大鎖鎖住了這個案發地里不愉快的記憶,陳剛說,想把這地方賣掉。

而複式的小樓,家人的合照,陳欣然的寫真……都還在原位,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8

官司快開庭了。法院的工作人員專程找到了李梅的父母親人。

按照《最高院量刑指導意見》,刑事案件中,對於取得被害人或其家屬諒解的,綜合考慮,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以下。

老人與陳欣然幼時。

被害人李梅的丈夫陳剛早早地就表示了對女兒的諒解,希望輕判。那麼李梅的父母呢?

事發後,李梅的父母被瞞了好一陣子。「經常問,沒辦法,他們一點點全問出來了。」李梅的哥哥說,大致的過程老人現在都知道了。

知道後老人的身體就不太好了。「尤其是我母親。她像受了一個刺激,說話很慢,心臟不好,住了好幾次院。」李梅的父親則「脾氣變得暴躁」,年初獨自一人出遠門散心,一走竟是兩個月,回來後說,去了新疆。全家都知道他心緒糟糕。

所以當法院的工作人員找到他們,詢問「從輕還是從重」的時候,李梅的母親反應激烈。「她說,從輕從重你不要問我,有意義嗎?你實在要問,我說從重,把陳欣然槍斃!」因為要製作筆錄,臨走前,工作人員再次詢問、確認。「老人還是善良的,我母親說,不會堅持。因為事情已經出現了。你再悲痛,人沒了,人沒了,什麼都沒用了。願意怎麼判就怎麼判吧。」

開庭那天,李梅那邊的親人最終沒有到場。「說實話,眼神對視都很困難。現在,我們還沒從對孩子的恨里走出來。」

李梅的哥哥說,李梅結婚那陣子很苦。雙方都來自農村家庭,又是剛畢業的學生,一窮二白。日子是慢慢好起來的。「說實話也就這幾年剛有起色。」而李梅還是一貫儉省,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用,但對女兒很大方。「這孩子就是她的命,是她的天。」李梅的哥哥也批評過她,「你對孩子要講策略,講方式方法。她答應地好好的,但只要一看到這孩子,什麼都丟到腦後了。眼神里只有愛和順從。」

在這個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李梅的付出遠遠大於陳剛。走過了接送女兒上下學的酷暑嚴冬,騎舊了自行車,「這些,陳剛很少做,哪怕他在家休息,也很少做」。還有操持整個家庭。陳剛的父親一直跟著這家人住,兩個侄女也借住過好一陣子,這些都讓李梅有些顯老。「她本來就比陳剛大兩歲,而且還不愛捯飭。」

李梅的哥哥流著淚,又嘆了氣,「可以說給他家當牛做馬,最後沒享到一點福。」

參加李梅葬禮的時候,李梅的哥哥聽鄰居說,後期陳欣然不讓李梅進自家門的時候,「李梅就一個人坐在台階那兒,坐著,等著。」他猜測李梅是想用母愛感化。「這孩子哪怕是一塊石頭,我也要給她焐熱。可偏偏孩子怎麼這麼冷血。說實話,我們現在都想不通。」

9

那一天的庭審現場,聽說「聞者落淚」。

庭審前一天,考慮到陳欣然會很緊張,心理諮詢師又去給她做了疏導。

陳欣然說,她寫了一份悔過書,準備在庭審上念,有幾句話是,「再也沒有人在我耳邊說那些關心我的話語,再也無人關心我的冷暖,我也再無法叫她一聲媽。媽,其實我真的很愛你。」

那天,陳欣然還說了一段讓陳剛意外不已的話。「爸,我在裡面接觸了比我大很多的,有的也是有孩子的人。我才明白,你們之前不是不關心我,不是不愛我,而是有太多要忙。責任、事業、還有家庭,太複雜了。一個男人,他要面對妻子孩子,還有長輩,還有社會上的東西。以前總以為什麼事情你都應該聽我說,你應該尊重我的意見,現在我才明白,你的責任太大了。」

而10月份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陳欣然是咬牙切齒地跟父親說,「陳剛,你是家裡唯一一個男人,發生這種結果你就沒想過,你就沒反思反思自己嗎?」

這份意外的理解,來的太遲了,代價本不必如此沉重。陳剛一語不發,只能落淚。

「對於明天開庭,有緊張恐懼之類的嗎?」諮詢師問。

「有,必須有啊。」

「不要緊,明天檢察官阿姨們,還有老師都要去法庭。我們鼓勵你勇於承擔責任,勇於改正,好嗎?」

「好。」

「你猜你父親的想法是怎樣的?他可能希望自己進去,你出來。你信嗎?」

「我信。」

庭審那天,可能是許久未坐車,也可能是緊張,陳欣然吐了一路。

10

庭審之後,入獄之前,最後一次心理輔導。

入獄後會怎麼樣,情況、變數都很多。不過,今後陳剛可以定時和女兒見面了。「她需要她的父親作為一個拉力,拉著她。」於是,諮詢師給父女倆布置了一個任務,互相說,「我愛你」。

陳欣然九歲時的日記,喜歡體育躍然紙上。下面是陳剛的評語。

陳剛憋了半天,幾番開導下仍支支吾吾,最後說,「我們一家三口,都不善於這個。都是默默做。比如說,姑娘你愛吃什麼,姑娘你喜歡什麼衣服。其實,我們做的一切,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孩子,但是,採取的方式方法,孩子覺得是傷害。對不起。其實,爸爸內心裡,深深地愛著你。我不知道你此時此刻能不能感受到。」

諮詢師說,「你能說出來,孩子就能感受到。你不說,行動的效果又南轅北轍,你讓一個16歲的孩子怎麼能感受到?你現在就大聲說出來,簡單明了,不需要前面那些鋪墊,那些都蒼白無力。

「欣然,爸爸特別愛你,特別喜歡你。否則的話……」

「停,夠了。就是簡單的五個字。」

「姑娘,我愛你。」

諮詢師轉向陳欣然,「你的生命來自於他那裡,你能長這麼大,都靠父親操持。你怎麼表達?我想你的表達一定很困難,但我們就從今天開始成長……」

沉默,1分鐘的沉默。陳欣然嘆氣,又擺頭,清嗓子。最後說,「爸爸,我愛你。」頓了幾秒後,好像水擰開了龍頭,「爸爸,爸爸,其實我一直都愛你。其實我一直都很愛你,真的。只是,只是你也感覺不到。」她又流淚了。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挺缺愛的,覺得自己需要人愛。爸爸,你以前從沒有表達過。語言上,行動上,都不是我期待的表達。我內心還是希望能夠被你愛,也愛你。我現在能感受到了。」

11

採訪她,面對她,看到她接受訊問、接受心理輔導,大部分時間是皺眉,還有哭泣。聽別人說話的時候,總是桀驁的表情,眉頭吊得很高。比起一般青春期逆反的孩子,看起來,陳欣然是要再叛逆一些。

想起來,她也笑過兩次。第一次是警方訊問她之後,例行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她突然挑眉,問,「能不能給我盒煙?」表情只能用「邪魅狂狷」四個字形容。

重案中隊的隊長失笑反問,「你說呢。」本來十分肅穆的氣氛好像被這句話戳破,她也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第二次是畫「房樹人」的時候。她說自己「不太會畫畫」,最後畫的確實是非常簡單的作品——一幢房子、簡筆畫的小人兒、一棵樹。諮詢師拿到畫之後看了幾秒鐘,分析說,「你目前感覺到四肢無力。」

她怔了幾秒,抬了抬被拷住的手腕,笑了,「還好吧,只是不方便而已。」

諮詢師接著說,「你現在無法面對自己。」

她十分快地皺眉,出現過的笑容一閃而逝,嘴角抽動,「可能吧。」

諮詢師分析,「你看,你畫的人沒鼻子沒眼睛沒嘴巴,你是不想看不想聽不想說嗎?」

她又失笑了,「不是,是因為我只會畫這種簡單的。」

好像心事被人說中,但那解釋又離題萬里。

原來她是會笑的,只不過連笑都帶著沉重。我突然想到陳剛說的,小時候,她也曾「一笑兩個虎牙就露出來。」

12

在微信「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之前,陳剛挺常發朋友圈。

2015年9月,他評論一條子女不贍養老人的新聞,「什麼社會?子女眼中還知道什麼是父母嗎?知道什麼叫老子嗎……」

2016年1月,陳欣然離家出走,他發,「孩子,愛你,卻很遙遠!因為不知如何表達!」不過又評論,「愛也好,恨也罷,與父母恩相比,又如何!」

2016年6月,剛把陳欣然從特殊學校接回家,他發朋友圈,「寶貝姑娘,父母一定不會再把你的心弄丟了……」又評論一條育兒微信,「的確,大部分是父母不懂孩子的心。」

2016年10月,案發後不久,他發朋友圈,「誰聽說過,無知中女兒榨乾母親的最後一滴血,其痛其恨可奈何」,又寫,「連哭我都要背人。」

2017年1月,他發,「一輪小年夜,物是卻人非;對月獨酌酒,內心空凄然;往景今猶在,淚眼已朦朧!」

他不喜歡我們用「弒母案」來形容這件事,他大概覺得刺眼。在他心目中,女兒沒有那麼可怕的動機。女孩的表現也讓人一言難盡,到底是可怕,還是無知。李梅死於呼吸、循環衰竭。主要是被控制的後五天時間裡,她一直被捆綁在凳子上,造成了循環不暢,而後幾天也一直沒有進食、飲水。一開始陳欣然給過她吃過的,李梅曾寫過紙條:「很晚訂了一份外賣,問我吃不。我沒要,她從她爺那屋的窗檯送,我怕她危險。」不過,過程中,陳欣然也用甩棒打過母親,也用電棍電過。這些都在李梅的身體上留下痕迹。

2017年5月,《摔跤吧!爸爸》上映後,陳剛又發了一條朋友圈。「在這世上,或許你愛的人會拋棄你。但爸爸不會,因為你是爸爸的女兒。」

13

這次採訪的最後一夜,我經過燈火通明的一中。這是當地最好的學校,也是陳欣然當初想考卻沒考上的學校。沒考上,她還沮喪了一陣子,提過復讀。如果她真的考上了,或許就不會遇上「壞朋友」,或許根本沒有後面的事情了。

在16歲女孩的講述里,案發前她的生活已經一團糟了。「親情、友情、信任,我全是缺失的。」她還拍過自己站在高樓上的照片,腳的一小半是懸空的。

但她的家庭為她提供了衣食無憂的生活,父母健在,家庭圓滿。真的像她說得那麼糟糕嗎?

父女的說法也截然不同。陳欣然的描述是,她無法忍受父母不尊重她,家庭在她看來,只有冷暴力,關係一團糟。父母查她的通話記錄、跟蹤她、定位她,甚至最後將她送去那種學校。陳剛的說法是,學校不是重點,父母也不是重點,交的那個壞朋友是重點。他向警方提出,壞朋友教唆犯罪,被告知證據不足無法展開偵查,他十分不滿。

沒有這件事,她會成長為萬千平凡人中的一個。結婚、生子、走出原生家庭、組建新的家庭,然後逐漸忘卻父母給她「無關痛癢」的「傷害」。可是,這樣不好嗎?這樣的平凡不珍貴嗎?至少她不會有噩夢,不會被驚醒,不會活在越來越深的負罪感里。當有一天她發現不能再責怪父親,必須要審視自己,她會不會痛到不能自已?

像她發的痒疹,密密麻麻地潛伏在皮下。

14

陳欣然生於2000年6月,農曆夏至之後。農曆五月不吉利,五月五的端午更是凶上加凶。東漢末年的《風俗通》裡面提到,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男害父,女害母。」

自然是迷信。

2017年5月底,17歲生日前兩周,陳欣然等來判決。她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後記

採訪完陳欣然之後,我也來到過山東,找到女孩恨之入骨的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

2016年9月,事發後,山東省教育廳和濟南市教育局組成了聯合調查組進行調查。最後的結論是,「存在一校多牌、招生宣傳不規範、管理混亂、收費不透明、體罰或變相體罰學生等違規辦學行為」,責令「立即停止舉辦未成年人,採取軍事化全封閉管理形式的教育培訓。」校長指著這一條向我逐字介紹,他顯然研讀了很多遍,對這句有語病的話吃地很透。「你看見沒,未成年人四個字,後面有個逗號,是有意義的。」

校長說,學校里有中專學制的學生,還能正常上課,而因為不良行為被送進來矯治的學生,像陳欣然那樣的,他已經在通知家長,讓家長領孩子回家。當時,學校里那樣的學生有一百來個。「可是,家長信任我們學校,不願意領自己孩子回家,說學期沒結束。」校長又轉給我幾十條微信截圖,全是各個家長表示,看到了陳欣然的新聞,相信學校,希望孩子繼續待在學校里。

學校里白色的牆,紅色的字,「拯救一個,幸福全家」,十分醒目。我又想到陳欣然說過的,「他們可能太迫切地希望我改好」。這種迫切,這種希望子女突然符合自己的全部期待,在中國的父母心目深處,是不是都有?

那一天我們在校內拍攝不少鏡頭。都是孩子的笑臉……跳皮筋、打球、吃飯……學校的黑板上還有孩子們寫的中秋節寄語。「中秋節快樂,天天happy。」「爸媽還有弟弟,祝你們身體健康。沒有煩惱……我會在這裡改掉壞毛病,展現一個新的我。」

陳欣然曾形容學校是「地獄」,是「想打你就打你,想罵你就罵你」,是「吃飯吃不完要對著廁所吃」,是「體罰就不用說了,還有精神上的折磨」……而當我到了學校,採訪到的看到的,和她說的相差很大。我抱著懷疑,又找了數十個過去在學校里待過的教官和學生。說法不一,但都沒有陳欣然說的那樣誇張。

新聞要客觀、平衡,學校里真正發生過什麼,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上一篇報道,我沒有展開——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陳欣然是被強行帶去學校的,途中她被打了,她也對教官動手。

我很矛盾。一個聲音在喊,如果事實如她所說,學校就是家長所不知道的煉獄,弱小的萌動、反抗遭到了不匹配的醜陋和規則的綁架,而這些只能導致這些孩子和父母愈發遙遠,而你的採訪報道,避重就輕;可是,另一個聲音也在小小地提醒著我,你也是從她那個年齡長大的,你清楚地知道,這個年齡,極端自由,想打破一切可能束縛的東西,也有些自戀。不是嗎?

(節目《走出深淵》於2017年6月24日在中央電視台《今日說法》欄目播出。)

編輯:侯思銘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台回復【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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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弒母並放火,竟因母親不給錢打賞主播,開庭後稱自己精神失控
「為了40萬,我殺死守寡拾荒的媽媽」:兩起震驚全國的弒母案,背後真相讓人心寒
少女殺父弒母,碎屍蒸煮,受審當庭痛哭:我不想死,我才1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