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讀在中國：借債讀書

春節剛過，連續下了幾場雨，接著又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那雪花像鵝毛、像梅花……被肆意的狂風卷得滿天飛舞，根本讓你無法辨別方向。若不是這裡建築物的幫助，你甚至連最熟悉的大路都不知在哪兒。沒有半個小時，公路上所積的雪已經讓汽車難以行駛了，整個世界彷彿一下子變得面目全非。就連春節特有的熱鬧氣氛也被這場漫無邊際的大雪覆蓋住了，看不到一點痕迹。大街上冷冷清清，商店的老闆見街上的行人太少，索性把大門關上。偶爾看到的幾個行人，也是從外地急匆匆地往家趕的歸客。

住在我家隔壁的萬寶強，為了租房伴讀，為了能夠給孩子一個更好的讀書環境，不得不從自己較溫暖的樓房裡面出來，到親朋好友家去借債。他現在所居住的這座樓房是他用盡所有的積蓄勉強蓋起來的。與其說用盡所有的積蓄蓋起來的，倒不如說是用盡所有的青春激情加上借債蓋起來的。他現在不僅囊中羞澀，連自己的濃密黑髮也便得稀少灰白了。他的妻子沒有固定的職業，只在街道上做一些說停就停的縫紉工作。他每次聽到別人家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學，在心裡總會油然而生羨慕之情，嘴角總會不自覺地發出嘖嘖的聲音。要知道這嘖嘖聲裡面所隱含的不僅僅是羨慕，更多的是對孩子未來的期盼，還有少量的顧慮。因此，工作之餘，總愛在孩子面前嘮叨幾句，稱讚別人家小孩子如何用功，應該如何向別人家小孩學習，以此來展示自己對孩子的關心。可是孩子每每聽到這些關心的話，總會在他的面前表現出不服氣的樣子，甚至表露出對他的反感。因而，他對孩子讀書的事情時常覺得既痛苦又膽怯。痛苦的是孩子對自己的關心漠然置之；膽怯的是，怕孩子最終考不上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大學，孩子將來工作沒有著落，成為漂浮的水草。其實，更讓他心生怯意的是在同事、鄰居、朋友面前沒有面子。

說實在話，這個萬寶強不是什麼膽小怕事的人。他是村裡面的一個小有名氣的小學教師，壓根兒就是一個堅韌而又充滿自信的人。但是，他自從孩子考上縣城高中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的時候，才開始變得另類起來。他動不動就發火，並且愈發情緒急躁，彷彿這個世界處處與他為難、處處與他過不去似的。他常常陷入深思，頭腦里老是責問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沒有人家聰明，為什麼自己的孩子讀書不用功，為什麼自己的孩子讀書總會遇到磕磕絆絆的事情。他甚至不想和任何人談起自己孩子讀書的事情。他恨自己當初沒有借債送孩子到縣城私立初中學校讀書，以致孩子初中基礎知識不牢固，導致現在孩子在學習方面沒有後力。他不敢細想下去，因為他認為在這個方面有點對不住孩子，是自己當初為了省下幾個小錢，把孩子的前途耽誤了，以致釀成今天的嚴重後果。加上現在家庭經濟困難，更使他透不過氣來。怎樣才能渡過這個難關呢？怎樣才能改變自己情緒急躁的毛病呢？他找來佛經，從佛家的教義中意識到人生就是受苦的，就是來尋找自我挑戰的，就是在困難中實現超越的。於是，他從佛經中慢慢地頓悟過來，情緒也開始漸漸好轉起來了，甚至連經常失眠的毛病也消失了。面對新的起色，他決心為孩子尋找更新的讀書策略，來改變孩子讀書的現狀。其實，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不是愚頓的人，眼前的滑坡是教育中常見的現象，只要自己尋找到孩子學習滑坡的原因，就會想出能夠提高孩子成績的妙招，就會讓孩子走出讀書困境。

他的這次借債行動就是他新的教育策略之一。可是借債這個策略是他狠下一翻決心以後才得以實施的，因為他為了蓋房子已經向親戚借了一萬多元的債，對借債過程中遇到的難度早已領教了。有人說，借債好比臨產的孕婦在催產師面前脫褲子，儘管自己十二分不情願，但是為了減輕分娩的劇痛，還是情非得已地做了。他膽怯地來到離他家不遠的很要好的同學家裡，因為他害怕同學的老婆不給面子，失去現在唯一能夠借到錢的機會。於是他小心謹慎地和同學的妻子談一些與借錢相關的事宜，通過一些必要的訴苦，加上必不可少的鬼話，總算讓同學夫妻倆相信他的誠意，答應借三千元給他。這三千元雖然不是一個很可觀的數目，但是對於一個還很貧窮的農村家庭來說，已經是相當的不容易了。這件事足可見這個同學對萬寶強的信賴和他們同學間濃厚的兄弟情誼了，同時我們也能夠從中看出萬寶強為了孩子讀書已經到了不惜血本的地步。

當他從同學手裡接過錢的時候，心裡怦怦直跳。他知道，樓房蓋好了，外面還有上萬元的債務，自己一年的工資就是一個子兒不用都不夠還賬的，對自己向同學以及同學妻子所承諾的還款時間沒有足夠的信心。他不敢在同學家逗留，很怕同學的妻子「識破」他的鬼話，他很快把錢放進懷裡，道謝幾句，然後像貓一樣，跳過門檻，不顧外面嗆人的風雪，徑自朝家中「飛奔」而去。回家途中，他摸著借來的學費，多少天的焦急總算放鬆了下來，可是，他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連他自己也感到萬分驚訝。「我現在乾的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啊，為什麼為了孩子的讀書，竟然放下自己多年固守的尊嚴（他認為借錢是一種沒有尊嚴的事情），竟然還在自己的好友面前許了一些很難兌現的承諾，以後怎麼出去見人！」他心裡空虛極了，臉上也泛出絲絲苦笑……

「嗯……對呀，我借錢又不是不還的，何必自責呢，為了孩子讀書，撒一次謊又算什麼！孩子能夠讀好書，犧牲了自己一點尊嚴還是值得的！如果錯失了孩子的讀書機會那才叫罪該萬死呢！父母就應該為孩子奉獻一切……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但是，我很想知道家長心裡最脆弱的東西是什麼？為什麼父母親總是擔心自己的孩子學習成績下降？為什麼一旦孩子成績下降，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為什麼孩子總覺父母再苦再難都是天經地義的？為什麼孩子學習成績下降最著急的是父母？難道我是杞人憂天？我想不出好辦法，只能讓妻子去陪讀！現在縣城陪讀的父母遍地都是！我只能這樣做才能對得起孩子！」面對殘酷的教育現狀，他開始自言自語。孩子很小的時候，他曾經有自言自語的毛病，但只是偶爾有之。可是現在，他的這種自言自語的毛病不再是偶爾有之，而是上升到很難克服的痼疾，形成融化到他血液裡面的性格。他下決心在教育油鍋里，給孩子找到孫悟空能夠在煉丹爐裡面躲避烈火焚燒命運的八卦風口，希望孩子能夠在讀書的大熔爐裡面煉就像孫悟空一樣橫空出世的真本領。

回家路上，風大得可怕，雪也肆意橫飛，一家小吃部門前的搭棚被大風吹得底朝天，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的塑料盆、桶蓋子在街道上橫衝直撞，一會兒撞在電線杆上，一會兒又撞在樓房的牆壁上，不時發出嚇人的怪響。小小的街道頓時顯得凄清而又荒涼，嗆人的風、嗆人的雪，人在大自然的威懾下更顯得無助和渺小。如果這種鬼天氣對於閑著無事的人來說，正是關門休息的好時候，可是對於眼前這個急於送孩子、妻子上縣城的萬寶強來說，只能使他本來已經綳得很緊的神經再度受到痛苦的煎熬。他全神貫注著地看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此時，他多麼希望這個時候風雪立即停下來，太陽立即火焰天上，道路的雪頃刻融化，交通很快恢復正常。因為他非常清楚，縣中學已經開學三天了，孩子的班主任多次打來催促的電話，他答應孩子班主任今天下午四點之前趕到學校。可是，現在……時間緊，任務重，他認為沒有一點退路了。

他沒有回家，在轉盤路旁邊的店門口等通往縣城的客車，雖然自己的家離等車的地方只有二百米的路程，但是他不敢回家喝一口熱水，吃一口熱飯；他雖然明知自己等車成功的概率幾乎為零，但是，他還是像一個掩耳盜鈴的愚人在路口旁邊的樓下傻傻地等，他害怕失去任何到達縣城的機會，他害怕自己的孩子、妻子在約定的時間裡趕不到學校。他要抓住任何一個可能到達縣城的機會。可是，老天似乎有意和他作對，他越是著急，風雪就越是加緊，這麼冷的天，他的額頭不時地冒出汗珠，他知道這些汗珠不是累出來的，而是自己火急火燎的心情「逼」出來的。這有什麼辦法呢？如果再這樣下去，非得急出毛病不可！他的頭腦里不時考慮有沒有解決當務之急的辦法。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就是經常給學校送菜的小蔣。他一直認為這個小蔣是一個大善人，是一個樂於幫助別人的人，他趕緊掏出手機，從後勤主任那裡弄來小蔣的手機號碼，接著，他撥通了小商販小蔣的號碼，把自己現在面臨的處境向他詳細說明一番，希望小蔣能夠看在他是主顧學校老師的分上幫他一把。可是那個面善的小蔣並沒有被他的真誠感動，他說自己現在正在麻將桌上，根本走不了。萬寶強心裡清楚，在別人眼裡，孩子少上幾天課又算什麼呢？自摸一把，幾百塊錢，這比什麼都鮮活。人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加減乘除人人都懂。你總不能把自己的價值觀像刀一樣架在別人的脖子上吧。你把孩子讀書當聖旨，可是，天底下就有視讀書如糞土的人。不信，住在我們學校旁邊的那個小木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幾個兒子現在都是他的徒弟，老師上他家勸他兒子復學，他把老師扁得一文不值：「我說你們這些老師呀，天底下算你們最精明，從來不錯花一分錢，買魚帶彈簧秤，做生意的人見到你們都要躲起來，平時生活，一個小鹽豆都要『就』幾頓飯，要是朋友上你們那兒借錢，恨不能把錢都藏著你們屁股溝里……你們今天到我家勸我兒子讀書，是不是也要把我兒子培養成像你們一樣的人呀？……」不說了，總之那個小木匠對現在孩子的讀書很有微詞！他絕不會像萬寶強那樣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學校裡面送，因為，他總認為自己最聰明，把供孩子讀書的錢節省下來，可以蓋一座好漂亮的樓房，接著為孩子張羅好親事，這就是他最美好的理想。你不能說他這種做法是錯誤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平庸永遠都是平庸者的通行證。不知過了多久，風小了、 雪停了。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看到從縣城方向來了一輛小客車。他揉揉眼睛，心裡一陣竊喜，顧不得飢餓與寒冷，向著這個雪地里的「救命稻草」迎了上去……

書名：伴讀在中國

作者：陳冰

出 版 社：清華大學出版社

定價：￥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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