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愛情的房間》
於千萬人中,我遇到了他。他知道我的寂寞,因他比我更了解寂寞的精髓。而有了我,他的寂寞也會淡下去吧。
「怎麼?爸媽又在念叨你——」嫂子輕輕瞥了我一眼,「躲到廚房來了?」
「嗯。嫂子,你累嗎?」我輕輕問她。
「難不成今天你還想幫我洗碗?」嫂子嘴角翹起來。
當年她嘴角微翹的這個動作,不知道多迷人,像含了一大勺蜜。我暗地裡模仿了很久,但怎麼也學不到其中的精髓。可如今,那翹起的嘴角,牽動的卻是深深的法令紋,連累那本該很甜的笑意也變得苦了。
「嫂子,你後悔跟我哥結婚嗎?」我接過她洗好的碗放到柜子里。
「怎麼,你哥想換老婆了?讓你來做說客?」嫂子開始麻利地擦洗灶台,連瓷磚的細縫也不漏掉。
「不是。就是突然想問你。」我訥訥地摸著頭,「如果你沒結婚,會不會還像以前那麼漂亮?」
「怎麼?你是說我現在不漂亮了?」嫂子直起腰,順手拿起一隻平底鍋照了照,鍋底被她擦得雪亮,完全可以用來當鏡子,「魔鏡、魔鏡,誰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
我忍不住笑,嫂子還是那麼愛開玩笑,儘管生活已經磨去她的鋒芒。
「嫂子——」我嗔怪地拉長聲音喊她。
她放下平底鍋,開始熟練地洗涮抹布。五顏六色的污漬一點一點地褪去,露出抹布潔白的本色。就像嫂子,不管生活給她添了什麼污七八糟的亂子,都改變不了她本來的風骨。
「怎麼?看見我這樣,不敢結婚啦?」嫂子笑起來,小酒窩一閃一閃,「那你就找個比你哥強的男人唄。」
「什麼樣的男人比我哥強?」
「三有三無的男人唄。」
「什麼意思?」
「有車有房有存款,沒爹沒娘沒小姑。」嫂子像唱歌一般地念道,末了還強調一句,「特別不能有愛問怪問題的小姑。」
「嫂子——」我作勢要打她,結果手揚得太高,撞到了懸在空中的櫥柜上,疼得我哇哇直叫。
我哥聞聲趕過來,直衝我嚷嚷:「怎麼啦?你又闖什麼禍啦?」
「嫂子欺負我!」我一邊呼痛,一邊指著嫂子耍賴。
嫂子白了我哥一眼,「我躲在廚房裡收拾你妹呢。」
那忽然飛起來的眼風,讓嫂子平白年輕了好幾歲,我哥嬉笑著湊上前,「收拾完廚房,收拾我妹,你還真不嫌累。」
嫂子啪地一巴掌打在我哥背上,「幫我把地拖乾淨,我再來收拾你!」
看到他們夫妻倆耍起花腔,我便回到客廳跟父母聊天。
一會兒,小侄子要吃冰激凌,讓我去廚房替他開冰箱。我磨不過他,只得挪去廚房。還沒靠近,便聽見低語——
我從沒聽過嫂子用那樣柔的語氣說話,聲音軟得像一朵雲,氤氳堆積的全是薄薄的水汽。
我稍走過去一點,正好看見嫂子伸出一隻手貼在我哥臉頰上,眼神竟比平日里亮了許多。我哥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她便仰起頭大笑,那隻貼在我哥臉上的手,便稍稍加重了力度拍下去。我哥也不躲閃,吃了她一掌,便作勢要打回來,嫂子一邊躲,一邊回身看他——笑意蔓延進她眼睛裡,酒窩嘩啦全綻開了。
忽然間,我彷彿又看見當年站在桃樹下春天一般的嫂子。
有多久沒有看見嫂子這樣笑了?
是因為婚姻生活太過沉悶?還是這樣的她,已經只願意被我哥一個人看見了?
我不知道,我唯一清楚的是,此刻誰也不能去打擾他們。
回家路上,天色居然晴起來。鴉翅般的雲翳被風一吹,淡薄許多,慢慢露出大半輪月亮。黑墨墨的天,因了這稀淡的月光,竟然變得活潑起來,連烏壓壓的雲層也染為冰藍色。
家裡熱鬧溫馨的餘韻,連同月下淺淡的影子,一路伴著我,讓我忽然忘了何為孤單。
這便是家,不管你行至何處,它總在那裡,孤單時給你慰藉,無助時給你支持。
我掏出鑰匙輕輕旋開門,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月光灑進來,照出一室清寂。
連桂花的暖香味都變涼了。
「致遠?」我輕輕喚。
半晌,花園裡才傳出響動,「在這裡。」
那聲音也空蕩蕩的,像今晚的月色,清清泠泠,不帶煙火。而煙火是生命,是凡人的喜樂。那聲音連喜樂都拒得遠遠的。
我脫了鞋,赤腳走過去——小花園裡一片死寂,連蟲鳴都彷彿啞了。白藤椅上坐著沒頭的白襯衫,一雙人字拖沒精打采地癱在地上,看見我也沒挪動一下,地上還扔著幾罐啤酒,卻是空了。
呀,我忘記了!在這個屬於家的節日里,有家不能歸,會特別的寂寞神傷。而這個人,明明活著,卻人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在他家人心裡,他已是墓園裡塵土下那不會呼吸、不會思考、不會想念的一捧灰了。
我忽然鼻頭就有點酸,忙深吸口氣,擠出笑容,摁亮玄關處的燈。
「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人。」我故意大聲嚷嚷,想讓我從家中帶來的快樂在這個空靜的房間里流轉,「一個人也搞得這麼浪漫?」
滿室清寒被我的聲音和燈光一攪,溫度直線上升。
「我只是在享受孤單。」阮致遠剛剛還能呵氣成霜的聲音,這會兒已經開始回暖。
「孤單的人是可恥的。」我大步跨到他跟前。
「我帶了月餅,你吃嗎?正宗的雲南酥皮雲腿月餅哦。」我揚揚手裡的月餅,「這可是我的最愛,一般人我不讓給他。」
「呀,我恰恰不是一般人。」白襯衫的袖子豎起來,往空蕩蕩的領口比畫了一下。
「好吧,你還真非凡人。」我將月餅連盒子一起扔給他。
阮致遠毫不客氣地扒開盒子,「我正好沒吃晚飯。昨天看了個段子,聽說愛吃雲腿月餅的人,內心裡渴望著跟誰都有一腿。你不會這麼騷包吧?」
「月餅也堵不住你的嘴。我還真該就讓你餓死,看你還貧不貧嘴?」我惡狠狠地瞪他,卻又忍不住偷偷瞄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十點鐘了,他不知在這月色里浸染了多久,才能低落到時間偷換仍不自知。
我忽然覺得幸運。於千萬人中,我遇到了他。他知道我的寂寞,因他比我更了解寂寞的精髓。而有了我,他的寂寞也會淡下去吧。
我從廚房裡取了黃酒,加上陳皮、桂圓、蜜棗、梅子,放到爐子上煮開。很快,甜香醇和的酒味便在房間里漫開。我倒了兩杯黃酒,分給阮致遠一杯,自己捧了一杯。
他將藤椅讓給我,自己就勢坐在台階上,「來,陪我一起曬月亮。」
「月亮用曬的嗎?」我不禁莞爾。這人好有趣。
「當然。你塗防晒霜了嗎?」他喝口酒,一本正經地打趣。
「你以為這是太陽?」我不解。
「月光是日光的反射,當然也是紫外線,只是較弱而已。」他又開始賣弄,「所以月光曬多了,也是會變黑的哦。」
我抬頭望去,靜藍天幕上,琥珀色的月已經露出全臉。那輪月,亮白、圓潤、有清朗的光暈,讓人不能直視。嗯,也許真的能將人晒黑。
我坐在地上,輕抿著酒,鼻息里全是桂花的甜味,「你看,那月亮上有潮汐,有丘壑,唯獨沒有生命,多寂寞。」
「阿波羅號登月的時候,月球上也就有了生趣。雖然只是片刻,但那片刻也夠回味很久。」阮致遠許是有點醉意,聲音都恍惚起來,「我生命的後半段,也許就是那寂靜的月亮海,可是此刻你給我的快樂,我想能維持很久。」
「嗨,別說得如此悲觀。這一生我都會是你的朋友。」我用力碰他的杯子,撞出清脆的響聲,打破沉寂,「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將我當作家人。」
「當然,我們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嗎?」他聲音里多了點笑意,「來來來,干一杯!為了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醉笑陪君三千場,不訴離傷!」我胡亂應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們聊著天,一杯一杯地喝著酒,很快便有些微醺。我只覺心頭一陣鬆快,整個人都輕飄飄舒展開了。酒勁上頭,就是這點好處,什麼壓力和煩惱一下便遠了。花園裡花木扶疏,樹影婆娑,銀白的月色中,更覺離塵世遙遠。難怪耶和華也說,我之所以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為煩惱,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我伸出手,妄圖握住滿園桂甜。可是,再有力的五指,也握不住虛妄。但虛妄本身,又真實存在。就像能填滿人心的,始終只能是人心。
(圖片由作者拍攝,請勿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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