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二十世紀詩選

選 自 詩 人 於 2000 年 以 前 發 表 在

《飛 天》《人 民 文 學》《南 京 評 論》

等 刊 物 作 品

今晚的月亮

月亮。這隻被口語詩人

弄髒的月亮

今晚又明凈如初

……有一個夜晚叫做夜中之夜。那天晚上天上

秘密的門都要敞開，瓮中之水都會變得更甜。

那次，在天祝的樹林里

我曾見她猛烈奔跑

她的臉被樹枝劃傷

就像一位粗野的蕩婦

今晚她又明凈如初

她在哪裡醫好了自己

又洗凈了屈辱

我能不能據此

給不幸的人類找條出路

可這樣的想法讓我覺得自己很沒天賦。

月亮在上。月亮

它什麼也不像

它只是我看見的那樣

月亮在上。那就讓我們

在它下面安靜一會兒吧

我正在靜靜等待

我懇請：當你們如火如荼

在自己身上挖掘

請小點兒聲

我正在不舍晝夜

將自己騰空

在定西，梁樞說真正偉大的藝術（詩歌）是一種

降臨。但在此之前必先將自己騰空。

我要從很深的地方

將自己搬出去

我正在靜靜等待

一種降臨

人間盛傳「寧靜致遠」。但多數狀況使此說更像

一句謠言。

我感覺這種降臨

樣子像神

但在它們陸續抵達之前

請小點兒聲

請允許我揮汗如雨

將自己騰空

不管這是否是我所能

奇怪的是，更多的人不是死於心碎， 而是

死於空。

我會坐在本詩結尾繼續等候

假如那是一道光

它突然穿過滾滾人間煙塵

那我同時懇求： 別讓它

使你的兩眼更空

栗馬

你看那胭脂里靜靜的栗馬

站定山頭的馬

你看那名叫朝霞的耀眼的馬

歌謠中起伏的馬

你看那鬃毛飄起的呼吸的馬

與時光齊飛的馬

仔細看住這馬

它要在今天的晨光里一去不返

短歌

她在哪個方向都看不見

阿娜爾，我們朝她大聲呼喊

示意近處的馬匹和遠處的羊群

我們緊握半截前世的韁繩

而這並不能使她看見

我們就在她四周

逐漸減少

我們是阿娜爾肉眼難以企及的事實

被陽光深藏的雪人

我們平心靜氣地淪喪

笑談妙藥與神醫虛擲的一生

隱身於大地粗皮里

我們，露水頂著朝霞歌唱

甚至魂歸天堂

棄軀殼如火中氈房

在一派逍遙的離異中我們看見

你在哪個方向都看不見我們

阿娜爾！你這不朽的美麗的觀看者。

堅持

在憑窗的眺望里，堅持

這個曠日持久的姿勢

告訴我遠處的湖

主的園子里人聲已絕。帶著

微光我在今天只和湖泊說話

過去的湖泊，那草原上聖潔的啞巴

言詞細柔通體明凈

她輕輕拍著手掌

縛住我內心狂走的獸

我的堅持里充滿你的聲音

我不止一次與你生死締約

在人類的窗戶後

我反覆告誡自己說

絕不能在最後一場春雨到來之前

先你而落下

在內心最柔軟之處我聽見你

當我並未到達

究竟多少個我已淪為人世啞巴？

雨夜打坐

只有雨醒著

夜醒著。還有我

也醒著

我醒著是因為我正坐在麥地里誦經——

深夜父親

你取消了其它的，我便誕生

和妻子一齊長成

我一誕生

就點著燈

是那樣地酷似看不見的山頂

向夜問路又一頭扎進雨中

或像根骨

深嵌於生活這塊肉中

其它的都黝黑

我體內

一粒麥子就是一盞雨水打不滅的燈

可這壯景表明我頂多

是一條高尚的蟲

一個叫五佛的地方

到景泰聽說一個叫五佛的地方

那兒有五座佛

沒有僧人但香火很旺

蒼茫中有五座佛

沒有僧人可香火一貫很旺

從來的那天我就準備前往

可一直沒能成行

我開始有點兒猶豫

覺得對於佛

聽到會比見到更加明亮

現在我乾脆不想去五佛了

因為獨個兒呆著時我翻開傳聞

猛然看見蒼茫中的五座佛

香火中的五座佛

它們一個比一個寂寞

跟我被很美的愛情弄壞的情形一模一樣

世紀之光

安靜。安靜

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

正進入一個野蠻人的心

我就是這人

孩子，挺住！千萬別尿床，

讓爸爸寫完下一行——

我不是這人

我是人類身上

一塊小小屑片

突然出現在歷史的沙面上

切開水面

要不要切開水面

這是個問題

能不能切開水面，這是

另一個冋題

能切開和不能切開的，

均已被切開，或

正在切開。

切開水面

水的皮膚是不是很疼

水的脈管里

會不會發出血液的吼聲？

別勸我，更別告訴

我什麼「抽刀斷水

水更流」——

我不在乎定論

我只要伏下身子探尋

刀落水面，

我身體里會不會傳來

一聲水的呻吟

向你學習

所謂向你學習

是指你朝北坐著

我在南邊

無視你我的水浩浩蕩蕩

貫穿南北之間

可是說到底，所謂

向你學習

就是要了解你

如何遭水侵襲，被水策反

你以水為榜樣

從自己心裡流走

多少年來，我從背後

熟讀並朗誦你

看見你外表依然

可是從沒有人發現

你在水邊，在

我的北面

怎樣忍受著春天，身不離岸

春天。獻給Paul Celan

我的春天無須讚美

因為它會自己沿路返回

我的紙不留給所有春天。肯定

有一個春天淚水漣漣

Paul Celan，你曾看見：一滴淚

如何滾回它的眼眶

我順手摸到一種荒涼：我們身體里

已經把多少春天活活埋葬

日復一日。我收集，整理

你眼中無法拔除的痛

Celan，1942年，母親脖頸

被納粹用子彈打穿的那一刻，

你小小年紀，事實上也已經被

永遠地殺害了。

春天。你們在紙上任意燦爛

但允許我借它的白祭奠，悼念

1970年春天。中國甘肅中部

一個小山村。肯定和飢餓有關，

我嚼著公社供應的紅薯片。你

則把自己像一顆子彈一樣，輕

輕射進塞納河緩緩流動的水面。

從肌膚對子彈的抵抗中，我提取力

安靜。請安靜——

這個春天，我堅決要在紙上

把一聲吶喊叫醒

作者簡介：高尚，詩人，批評家。1961年12月4日，生在甘肅省定西市。先後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本科專業、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化人類學與當代文學碩士專業。詩歌代表性作品《以河流的方式行進》《一隻懷舊主義的器官》《我的，沙的》《可能的柔巴依》等；詩歌創作之餘從事國內外當代文學評論，也是中國有影響的博爾赫斯研究者，撰有大量批評文章。

梯 北 書 棧 推 出 「繆 斯 評 論」、「21 世 紀 的 詩 與 詩 人」、「中 國 詩 者」、「詩 人 批 評 家」、「脫 序 者」 等 書 系 欄 目

製作發布：甘肅梯北書棧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外聯和網宣部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