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琴 走過北京地鐵

雙腳踏上地鐵，我身不由己地隨著如潮洶湧的人流向站台奔去，列車扭動著身軀，嘶聲竭力地吼叫著從一條沉悶而昏暗的洞里竄出來，站台上黑壓壓的人群像中了吸星大法，發瘋似的湧向那個狹窄的魔盒，兩扇透明鋼化玻璃門，就是關上一個世界，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通道。人體在震動和擠壓中宛如一群蠕蟲，在匣子里擠來擠去，車與人搖晃著，變得酩酊大醉。

被龐大的系統程序輸送到這個時間段的人不用問都是上班族，他們風塵僕僕，匆匆忙忙，如決堤的洪水，一浪高過一浪，一波接著一波，這是早高峰期的一號線和八通線。我為什麼要趕這個時候上地鐵呢？難道只是為了體驗這種被擠壓的感受嗎？玻璃窗上飛速閃過的紅綠廣告，像風中搖擺的魂幡，手機里嘀嘀嘀的QQ聲、五花八門的鈴聲，攪得人心煩意亂；汗味兒香水味兒口香糖的清涼味兒，四處瀰漫，無孔不入。抬眼凝視那張地鐵線路圖，眼前突然幻化出一個碩大的蜘蛛，日夜不停地吐絲——黑色的纏綿不盡的絲啊，織成了一座縱橫交錯的盤絲洞。紅藍綠紫的八條線宛如蜘蛛八條長腿，在黑暗中延伸爬行，貪婪地吞噬這些被粘貼在地網上密密麻麻的昆蟲。此刻的我也變成一隻被擠癟的小蟲，想挪動一下雙腳，但身子似乎被什麼東西縛住了，無法掙脫那蛛絲的束縛。腦海里突然呈現出一條可怕的信息？我是我自己嗎？我彷彿置身於一個陌生的不真實的世界裡，這裡是一群相互毫不相干的人，冷漠的臉、冷漠的目光……空間這麼小，人與人擦肩而過，並肩而走，貼的是那麼近，然而，一個眼神，一個轉身，一個面對面，一個背靠背的站立都無法把心的距離拉近。

從人的夾縫中伸出一個腦袋，緊接著，爬出一個四肢觸地的身體，宛如一條盤著的蝰蛇，不時用一雙沒有視覺的眼睛在窺視人群，他頭上戴著一個擴音的麥克，脖頸上掛著一個小鐵桶，偶爾，有幾張紙幣幾個鋼鏰也會落進桶里。貪慾和絕望糾纏在一起，尊嚴和人格變成一塊骯髒的裹腿布，墊在他的雙膝下，這難道是他不可求葯的生存法則嗎？這樣的思考，頃刻間十分強烈地反映在我的大腦皮層，說不出為什麼會對這個可憐的行討者產生一種突然而至的憐憫和厭惡。也許是人們對這樣的行乞一族司空見慣，也許大家都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誰還理會他們的存在，無論他怎樣艱難地爬來爬去，念念有詞的行討話術還是被滾滾而過的車輪轟響聲碾的粉碎。

車廂那邊傳來一陣歌聲，聲音越來越清晰，「我要告別平凡的生活/註定現在暫時飄泊/無法停止/我內心的狂熱……」是許巍唱的那首《執著》。略帶磁性的聲音掩蓋了剛才那不痛快的一幕，循聲而望，只見一個彈著吉他的年輕人走過來，透過人群，我的目光不由地停頓在那張冷漠的臉上，他不笑，看不出快樂和悲哀，也看不出痛苦和無奈，倒是隱約可見一份特有的真率。一綹長發遮住了眼睛，他不時向後甩著頭髮，清秀的五官，不修邊幅的衣服，看出這是一個很酷的男孩。一把吉他，一個旅行包，一張粘貼在包上的十元人民幣，他的手指彈著吉他，眼睛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向任何人乞討。我把目光聚集在那張票子上，揣摩著其中的含義，是十元起價還是十元起家？是創業的招牌還是標誌？是對人民幣的鄙視還是斤斤計較？他走過人群，沒有人給他往挎包里放錢，他也不看自己的錢袋，只是投入地唱著。那深邃的目光後面，隱藏的是什麼？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還是對未來的執著？人們擠來擁去，摩肩接踵，但他依然在唱，不在乎周圍人的存在，不在乎別人是否能聽懂他的音樂，更不會乞求給他一點掌聲或者憐憫。也許，只是想展示一個真實的自我，想尋找屬於自己的世界，實現美麗的音樂之夢。他走過我身邊，我想掏一張票子，但沒有勇氣掏出來，用這張被銅臭染過的票子，豈不是玷污了他那個率真潔白的世界嗎？我還是怕他難堪，怕破壞了他心中那個五彩繽紛的音樂夢。

列車跑乏了，搖晃著疲憊的身軀在四惠站停下，喘息之機，又是一陣騷動，一股人流潮水般湧來，我被卷得離他很遠，但依然清晰地聽到那震撼心靈的歌聲，「可你知道我無法後退/縱然是我蒼白憔悴/傷痕纍纍……」似乎有什麼東西迷了我的眼睛。列車又啟動了，一站又一站，密密麻麻的人如電腦里無數個英文代碼，在隱形滑鼠的點擊下，不停地在這張地網裡竄來跳去……腦海里突然湧出《黑客帝國》里莫斐斯說是那句話：「每個人從呱呱墜地起，就活在一個沒有知覺的牢獄中，一個心靈的牢籠。」一個龐大的母體，一張龐大的網，其實，人都在虛擬中被一張無形的巨手掌控，很少有人能掙脫束縛自己的心靈牢獄。只有選擇了自我，選擇了真實，選擇了心中的最愛，那麼，你才會看到另一個維度的世界，和它平行，和它共存，和它一起享受自由和快樂。

人流過後，地鐵里出現瞬間的寧靜，歌手和行討者的身影仍然浮現在眼前，這雖然是兩件不能相提並論的事，因為我始終不能也不願意把這位歌者和那位乞討者聯繫在一起。但我總是在深思，去追溯潛伏於心靈深處的某種意識。當時間抹去已過歲月的痕迹，某一天某一月，或者某一年，可以和這個真實世界並肩行走的是那些能夠掙脫一切束縛，能夠穿越黑暗，飛向光明的強者。

滾動的電梯拖著我從那張地網裡出來的時候，眼前依然是光明一片。太陽的顏色還是那麼鮮紅耀眼，充滿世界每一個角落的空氣還是那麼清爽乾淨，這是一有著濃濃暖意的冬天的北京！

作 者 簡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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