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詩選：李寂盪的詩

作者簡介：李寂盪，70年生，貴州福泉人。貴州省作協副主席，《山花》雜誌社長、主編。

對金川梨花的幾種修辭

一個唐朝詩人，借用你

比喻一場邊塞的雪景

我卻不想反過來

用雪來比喻你

我不會說，遠山之巔還未消融的雪

是你開到了天上

也不想說你是淪落人間的雲朵

另闢蹊徑

說你是沿河奔跑的月光

似乎也無太大新意

就說你花開如潮，奔涌在大山間？

三月的大山，枯草未青

素麵朝天，容顏枯槁

懷揣著黃金般的心事

我說，你就是滄桑群山的一片柔情

我說你是明眸善睞的女子

讓渾濁的河流無顏面對

倉皇奔逃，不舍晝夜

我說你是無涯

的荒涼中，青春的喧嘩

你的枝柯拂掠過

清朝的暮靄，民國的炊煙

你傾聽過嬰兒的叫啼

也目睹過嬰兒變成老者逝去時的葬禮

終無一言。年復一年，春華，秋實

碉樓

一對碉樓

分別佇立於路口兩端

敵人已不見

守碉樓的戰士已撤退

碉樓還像戰士一樣

站立

人類的戰爭已結束

而另一種戰事永無休止

碉樓看見

時間正將一代又一代人俘虜

押出去，再未返回

回來

我從雪山之巔回來

從雪域寺廟裡回來

從如潮的花海中回來

從嘉絨姑娘的歌聲中回來

從青稞酒的氣味中回來

從漫長曲折的盤山公路上回來

洗澡，將洗凈的短褲晾曬到陽台

颳去鬍鬚，給剛剛萌芽的花木澆水

我到小區超市買了衣架和牙膏

我將布滿灰塵的皮鞋，擦得油光鋥亮

明天周一，我將準時到車流喧囂的路旁等候

拉我去上班的司機

四月，仁懷

東邊日出西邊雨

四月，在時節的轉換中猶疑

石階，橫穿古鎮，步入清朝末年

甩辮子的挑夫、馬夫消失在街的拐角

他們及騾馬的腳印嵌進石板

細雨飄零，石板光潔

這個清晨，石板上緩然移動的

是我們的身影。你如石榴綻放於這個四月

石階蜿蜒，穿過藺田的銀杏森林

巨大的銀杏，灑落過多少王朝的月光

人世短暫得像她的一次葉黃葉落

我們行色匆匆，銀杏一生也未曾挪動一步

當我們像落葉融入塵土

而銀杏的枝柯還向天上延伸

步履匆匆啊，如這四月的雨水

如這高大坪鄉的溪水

我們像鳶尾花沿岸逆流而上，

多希望就在這雨霧中走完今生

邂逅一蓬茂盛的野薔薇，自崖壁懸垂

猶如與你在四月相遇，白色的花朵表達著愛的謙遜

長崗的木質步行道，猶如棧道

曲曲折折，呈現出命運的軌跡

並肩而行，所有的曲折一起經歷

而且始終未曾走失

心如泉涌，不曾停歇

當梨花開放，如春亦如冬

凜冽，絢爛。佳期還如夢嗎

歲月的耳光

曾經，歲月於你我

如沐春風

於我們的成長，又如春風化雨

甚至希望她揠苗助長

那時，她是天使

用細膩的手摩挲著你我的臉龐

她對我們可謂百般呵護

曾幾何時，她不再溫柔

脾氣越來越暴躁

逐漸露出猙獰的面目

她開始抽我們的耳光

我們的臉原是一張白紙

被抽出了黑斑

被她的氣息不斷地吹，吹得發黃

還被她反覆地揉皺

最終將扔進生的廢紙簍

響亮的耳光中

一些人哭了，涕泗橫流

一些人保持著彷彿有尊嚴的笑容

僵硬的笑容，滄桑的笑容

曾經，她的聲音像少年悠悠的口哨

而今猶如死神深沉的腳步

山中一日

如雪地急切拱出的小草

稚嫩，纖柔，稀疏

此時，卻掛上點滴白露

日光照射，安恬如午休

布穀在山谷里叫喚著孤獨

滿山的青正突出映山紅的紅

像在天上俯瞰人間

山下田疇，白煙繚繞——剛收割的油菜稈在焚燒

田泥翻耕，黑鴉追逐

驀地回首，松下一塊墓碑赫然入目

苔蘚間，「某某之墓」

剛才自以為隱秘的、赤裸的、熱烈的的愛

已然被墓中的某某盡收眼底

某某，藏身於一堆泥土

不知所來，只知所終

你背脊發涼，與她匆忙下山

驀地回首，廿年

你在哪裡，她又在哪裡

語言障礙患者

語詞堆積於胸，我感覺我的胸腔在膨脹

可是，我的喉嚨很窄小，語詞

斷斷續續地，零零星星地，從喉嚨里鑽出

我睜大了眼，漲紅了臉，也難使語詞魚貫而出

語詞與語詞在爭吵，相互推搡

當我艱難表達時，好想像土行孫遁入地層

當我的窘相換來歡笑與譏諷的目光

我無比羞愧，低下目光和頭顱

我在他者的語詞中穿行

如穿行於過江之鯽似的車流

他者的語詞如戰場上的干戈

我滿腔的語詞啊，猶如鄉村人跡遠離的山坡

草木葳蕤，繁花似錦

障礙的城池，戒備森嚴的城池

把守著我的痛我的衝動

我越是急切地表達越是不能言語

我的口舌似乎更適用於酒，以及愛的探索

我來到這世界

彷彿不是來表達，而是來接納

對於胸中的語詞，我更像一個傾聽者

喧囂的語詞啊，如鼎沸，如蛙鳴

我像一部沉默的辭典

擁有那麼多辭彙，卻不能發出聲音

體內的語詞於是自動地發表演講，氣勢恢宏，口若懸河

語詞，像雨季的雨水不斷注入

我卻像寬容的水庫，任水流四處衝撞

有朝一日，滿腔的語詞啊，終將隨我化作塵土

珍珠溪的早晨

珍珠溪流淌了一夜，未顯疲態

白岩壁立，亂雲飛渡

黃花的盛開再次穿越了黑夜

但已顯倦容，早晨醒來

似乎睡眼惺忪

睡眠充足的要數鳥們

各式各樣的鳴叫，猶如岸上雜樹叢生

熱烈鼓噪著又一段光明的降臨

此刻，我離開還在沉睡的酒店

將一夜紛亂的夢境拋諸腦後

緣溪行，與溪水相向而行

她的曲折就是我的曲折

她的低徊就是我的低徊

她的喧嘩就是我的喧嘩

她的沉寂就是我的沉寂

她滿懷的嶙峋就是我滿懷的心事

我逆流而上，彷彿要找回她的青春

我想窮盡她的源頭，彷彿要窮盡她的一生

但在這個早晨，只是一個妄念

所有的山巒到此為止

都為她閃開一條道路

她百轉千回，迤邐而去

在光陰逼仄的深谷

她的到來，正如她的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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