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鄉村文化娛樂紀實二：夏夜趣事

童年時的夏夜，是極美的，儘管那時候電燈也基本沒有。

傍晚時，在外耕作一天的大人們陸續返家。在家的孩子或老人們做好飯，家家戶戶陸續就著尚存的天光在門口吃飯，大多數時候是沒有電的，即便有電一般也不會開電燈，費電還惹蟲。男孩子們大多吃飯前就已經在村前池塘里泡了很久；吃完飯，大人們開始去池塘游泳順便洗個澡，在家洗碗收拾的大多是女人。

一陣尋常生活的忙碌和喧鬧後，夏夜才冉冉拉開序幕。

每家門前都會掃得乾乾淨淨，點起蚊香，擺上一到兩張用冰涼的井水擦過的竹床。一家人洗完澡後，都換上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或坐或躺在竹床上，搖著大蒲扇乘涼，那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

鄉村夏夜的天空是墨藍的，或月色如水或繁星滿天；村外的田野里，星星點點的全是螢火蟲，不時有幾隻亂入乘涼的人群中，大多會被捉住玩一會兒再放了；也有精力充沛的孩子直接跑到野外去捉螢火蟲，總會惹得大人喝罵：狗嚼的！讓蛇咬了就好了！跑一身汗，澡又白洗了！

那樣的夏夜，是天然瀰漫著淡淡詩意的。身在其中的人，總會不甘心讓那麼好的夏夜就那麼被虛度，鄉村文化娛樂，在這樣的時候便天然生成，不需要任何排練與草稿。

奶奶指著滿天的繁星讓我們辨別牛郎織女銀河北斗，這些都是好認的，還有不好認的。比如叔叔指著滿天繁星，讓我們找正在頭頂一個成圓形的星座，大家找到後他再讓我們觀察那圓是不是缺了一個小口？我們細看，果然缺了一點。於是叔叔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那是天井星，有一次天上神仙提水時，不小心一腳踩塌了一聲磚，所以井沿缺一個口……原來神仙也要提水啊！南邊天空也有一個大「星座」，叔叔手一揮，划了半邊天，讓我們看上面一個大三角形以及下面似乎連在一起的大擺，告訴我們那叫道人星，三角形是道人的帽子，下面的擺是他的衣服，他正臉朝西趕路，細看還能找到鼻子臉……這滿天的星星，就這樣讓長輩們自行編個故事劃分了區域！這樣也好，我們看星星時不再眼花繚亂，彷彿有地圖，不，是星圖。

總這樣看星星自然是單調的，大人們便講故事。我父親很會講故事，他有時甚至會把長篇小說拿來講，常常在大家的要求下講到半夜，有時一天沒講完第二天接著講。我們稱講故事為咵古，父親每次咵古，便會吸引一幫婦女孩子們過來聽，竹床坐不下，大家會自帶小板凳。有一次乘涼時父親講鬼故事，那晚沒月亮，天很黑，我躺在竹床上正聽得毛骨悚然，村裡金榮奶悄沒聲地走到我頭頂處，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大叫了一聲「鬼」。金榮奶笑得要死，我父親埋怨她：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咵古是要有精神的，父親白天勞累一天，咵的時候也不是很多。偶爾村裡會有人拉個二胡吹個笛子，或者有人喊一聲：細別嘴，唱個黃梅戲聽哈！於是外號細別嘴的姑娘，就在自家門前亮起嗓子唱：漁家住在水中央，兩岸蘆花似圍幛……聲音脆亮，全村都聽得到，一曲唱罷，還會有人再點一首，又或者有其他人也加入進來唱一嗓子。印象中唱得最好的，還是細別嘴。

這都是臨時生成的夏夜娛樂項目。真正成氣候的，那還得是說書。

早期我們都是到吳元八大村去聽說書，我記得在大村聽過《說岳》還是《薛剛反唐》，當時應該很小，完全聽不懂，坐在那兒打瞌睡。後來我們村的炳強叔（我應該叫爺）自學了說書，我們就沒有再去吳元八聽說書了。炳強叔是個很聰明的人，自己自學了說書，出師的時候就在我們村先練手，他開張練手的書目是《再生緣》（即孟麗君）。

記得炳強叔第一次說書那天，大家都很期待。他家住在池塘邊。門口有一塊空地，他女兒彩早早洒水把空地掃得乾乾淨淨。到了晚上，全村人都自帶板凳竹床聚在他家門口。炳強叔的道具是一面小鼓和一副快板，開始的時候他自己也有點緊張和笑場，大家都善意地笑，但很快就都被孟麗君精彩的故事情節給吸引住了。

彼時，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里穿行，村前池塘波光粼粼，池邊楊柳輕輕搖擺，時有螢火蟲亂入，涼風習習從水面吹來……炳強叔講了一大段後，便快板一打、小鼓一敲，唱一段鼓書，然後喝口水接著講；全村的鄉親們都安靜地搖著蒲扇聽說書，連孩子們都很安靜，偶有動靜大的，也讓大家給吼得不吱聲了，夏夜的一切，全沉浸在炳強叔精彩的說書里。這不是我多年後回憶往事時加了美顏效果，實在是當時情景就是如此！別問我為什麼記得，因為我當年就用心觀察過炳強叔說書時的夏夜景象，就曾經被當時的美麗感動和陶醉，所以一直深藏在腦海中。

大自然以及鄉村夜晚這樣的美，對童年的我影響深遠。也許正是因為成長中的這些美麗烙印，自己身上的鄉土氣息，一直無法洗盡吧。

炳強叔在村裡說了幾次書後，大家一致認為，他這水平完全可以出師了，比吳元八村請的說書先生說得還好！事實也是如此，他很快就被其他村請去說書，說書成為他的第二職業，第一職業是農民。不過也很遺憾，他出師後，我就再也沒在本村聽過他說書了。

今年清明節我回蓮花岸掃墓時，看到已經老了的炳強叔。他正蹲在自家房子旁邊的菜地里摘菜，看到正朝著他笑的我時，注視了一會後突然站起來：你是向紅吧？哎呀，這要是在路上碰到，我怕是認不出來了。

若是在路上碰到，我也認不出炳強叔了。小時候和他女兒彩非常要好，總在他們家玩。但時光，把村裡的姑娘以及姑娘們如花的容顏全帶走了，偶爾回來看看的，都已經是孩子的媽媽了。而炳強叔們，也一個個白髮斑斑、老態龍鍾了。

廢棄的斷壁殘垣

破了的磨盤

爬上牆的扁豆

一條孤單的狗

池塘中自由的魚

比起人的變化，村子的變化更大。炳強叔家門前當年聽說書的場地雜草叢生，在雜草中間開出一片菜地。雜草叢生的豈止是這一個地方，整個村子幾乎全都被雜草給佔領了！許多房子都空著，平時全村也就十來人常住，人少得足跡維持不了一條路。曾經的菜園在村外，如今常住的人家都在房前屋後種菜；廢棄的農具、磨盤、曾經非常有用如今用不著的各種缸、瓮和瓶瓶罐罐隨意堆放在牆角、路邊，無人收拾，整個村子呈現出破敗荒蕪的景象。村裡人笑說：小偷也不會來咱們村，東西沒偷到，先把自己嚇死了！

有人說，最美的風景是人。確實如此，同樣的夏夜，沒有了滿村乘涼的鄉親和童年的我們，沒有了曾經的鄉村娛樂生活，雖然夜空還是那個夜空，池塘還是那個池塘，星星還是那些星星，涼風還是那陣涼風，可風景真的不再是從前的風景了。

沒有了人，風景是會慢慢枯萎的。

大自然，也會為悅已者容吧？

閱讀鏈接：黃梅鄉村文化娛樂紀實一：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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