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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故鄉還回得去嗎?

到不了的都叫做遠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

本文由豆瓣用戶@趙松 授權發布

原文標題:《作為異域的故鄉與他鄉》

1

2003年的冬天,初到上海的傍晚,從火車站的人海里擠出來,鑽入輕軌三號線的車廂里,到東寶興路站,去多倫路上的美術館報了到……隨後被領到了甜愛路的那幢日式老別墅里。

站在有鏤花欄杆的陽台上,面對水杉環繞、花木繁盛的幽靜院子,我一時有些恍惚——腦海里有種時空忽然重疊的感覺:家鄉撫順的、此時上海的和三四十年代老上海的……

晚上給家人打電話,隨鄉音不斷浮現的,是記憶深處不同時段的那個東北老工業城市的一些熟悉的細節,它們就像鮮冷泛白的水花,一簇又一簇地綻開在新舊上海時空交錯的深青色厚玻璃般的界面上,隨即又變成不斷碎裂的泡沫,最後都化作紛繁的雪,覆蓋了一千八百多公里外的那座夜色里的城市。

2

上海還沒從這最初的點對我展開,不適已即刻發生。

冷。不是北方那種乾脆直率的冷,而是那種會緊貼著皮膚慢慢滲透到骨子裡的冷。

早晨醒來的時刻幾乎總是立即就陷入悖論般的感覺:跟窗外樹冠里鳥聲鳴囀的愜意感同時出現的,是緊裹著臉龐的濕冷空氣,不先開半小時空調,就不敢爬出被窩。而此刻在老家,室內溫度是二十三度,可以穿內衣走來走去,外面早晨陽光初現,霜氣還未散去,零下二十多度里的堅硬城市是可以輕鬆觀望的。

春節回家,坐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漫漫長途彷彿都是「故鄉」概念的闡釋,而所謂的「近鄉情切」,似乎也就是這樣逐站累積出來的……最後站在撫順的街頭,踩著凹凸光滑的灰暗冰雪路面,感受著瞬間打透衣服的凜冽寒氣,哦,這就對了!

節後坐火車返回上海,一路上看到了春天是如何漸次出現的。到在早已春風和暖的上海街頭,就像終於從一個長長的蹺蹺板的那一端滑到了這一端,而故鄉撫順,則化作一個模糊微亮的冰點,被這巨大的上海輕輕地翹起在遙遠東北的半空中,恍如過去世界的某種象徵物,悄無聲息地閃爍在那裡。

3

各種不適應。跟夏天初次中暑的體驗相比,水的氣味,食物的口感,語言的障礙,高密度的人群……

這些不適應是無日不在的,於是回鄉這件事就不知不覺變成了恢復味覺記憶的程序。不管在老家裡待多少天,親朋故舊的探望與聚會總歸是以吃來了結。酒足飯飽之後,坐在計程車里,以微醺的眼光掠過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街景,陌生感其實是一次比一次強烈,覺得過眼而去的很多地方,總有些什麼東西或細節已不復存在了。

而言談之間的上海,倒像成了熟悉的所在——實際上,這又怎麼可能呢?面對那個好像由很多個城市簇擁而成的無比巨大的存在,初來乍到者不過如同螻蟻,憑其微不足道的探測行動,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都是不可能談得上「熟悉」的。

4

遙遠的空間距離當然會使每年的返鄉過程充滿儀式感,也使得過去與現在之間不斷發生的斷裂看上去好像並沒那麼觸目驚心……有時候,甚至還會覺得,自己就像那些候鳥一樣,已慣於完成按時的遷徙。

但平心而論,在兩種陌生感之間的這種習慣性旅行,始終都在催生出某種莫名的漂泊感。隨著對上海的逐漸適應,隨著某天忽然發現對故鄉冬天的不適應,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了。而與之相伴的,還有歸鄉時攜帶的疲憊所導致的與環境、與故舊親朋接觸頻率的不斷降低,於是乎在每次離開故鄉時都會讓我隱隱覺得,它漸漸地對我封閉了,就好像生出了一層堅硬的殼,把它罩在了裡面……與之相對的上海,也正是如此。

而我,只不過是個在它們之間努力自行跳動來去的乒乓球。

5

時間的推移,逐漸消解了那種慣常的儀式感。

兩三年不回去,故鄉撫順就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只有深夜裡才會偶爾想起的一個微亮斑點……想到的無論是某些地方,還是某些人,似乎並無區別,都變成了幽暗燈光下的沉默樣子……有時你會覺得,他們就像是那些高層建築頂部的緩慢閃爍的暗紅色夜航指示燈,鑲嵌在那座城市的硬殼上,而我的航行,則彷彿已然變成了無盡的盤旋。

太久的遠離故鄉,會讓人產生幼稚的錯覺,以為一切都是一如繼往的,他們也仍舊是他們,而這種錯覺與那種日漸普遍的沉默狀態交織在一起之後,會讓你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那些故舊們偶爾發出的聯絡就像是來自過去的時空里,而不是現在的,其間的大量空白與稀少的印象都是在緩慢晃動著的,一晃一晃的,就是一年又一年。

6

無論是劇烈還是微妙,空間的變化都會在記憶中漸次含糊起來。令人震驚的,是人的變化。作為我與故鄉的最基本的銜接點,他們在與生活糾結纏繞的狀態裡面目全非……與之相關的信息看上去是如此的簡單,卻又有著如此寂靜而又強烈的衝擊力。

或許,時間與空間所固有的摧毀能力總會選擇一些原本特殊的點發出異乎尋常的力量——曾經堅強的令其脆弱,曾經孤傲的令其墮落,曾經稜角分明的令其平滑,曾經敏感的令其麻木……

其實,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只不過是個人的變化,就讓我感覺故鄉在對我封閉的狀態下突然出現了一些無法填補的黑洞,每個裡面又都隱藏著一片不易被察覺的廢墟,而正是它們,讓整個城市都變成了我的異域。作為他鄉的上海,顯然也仍舊是異域。而置身於這雙重異域之間的我,則彷彿是活在了另一個星球上。

7

是誰說的?只有離開故鄉,才能去寫故鄉。這話,還是過於簡單,彷彿只需拉開距離,故鄉就會像個靜物,待在那裡,像個蘋果,任你描繪,在明暗交錯中安靜地展現其細節……

這怎麼可能呢?事實上,就在你離開故鄉的那一刻,它就已然破碎了。你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帶著「故鄉」的碎片與粘液、帶著它的氣味兒出去的……即使你馬上掉頭回去,它也不再是原來那個故鄉了。

失去故鄉,才能去寫故鄉。這就是為什麼,在2006年至2012年之間,我寫了《撫順故事集》,正是在最後寫完那些只有我能記得的地點的短章之後,我才忽然真切地意識到,一個破碎的事實早已發生,而我的記憶里收納的所有一切,都只是它的碎片而已。進而我也知道了,我所針對的「故鄉」,在本質上已不復是那個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去的世界,而是一個只存在於我的內心裡的世界。當它完成,它又會是一個不再為我所有的另外的世界,只屬於書里的那些人。

但有一點我們是一樣的,那就是都可以在無盡的想像中做無限的旅行,這是世上所能有的「最好的旅行」,任何意義上的空間,在這裡都是沒有界限的,它們還會不斷地交錯重疊,不時生成新的時空,也只有在這樣的狀態下,什麼故鄉、他鄉、異域,才是不再需要區分的,因為所有的破碎與逝去,或許都意味著某種能量的再次釋放。

8

寫到這裡,給老友李傑發了個微信:想聽你彈琴了。這句話,離上一次問候,亦一月有餘矣。他四十多歲始拜師學古琴,轉眼已五六年,已能彈幾曲。

我最想聽的,是《憶故人》,只是不知在不在他能彈的曲子里。李兄本是書法家,平日喜讀書、藏書、喝茶,孤身一人,交際散淡,偶爾往來的,不過是三四同好、幾個寺僧而已,他就像個古時文人,過的是「我生無田食破硯」的半隱生活。我們偶有交流,也是他推薦幾本不易見到的好書,隨便聊上幾句,不及其它。

這是我與故鄉所剩無幾的牽繫中的一個溫暖的亮點。以前每次回去,都必定要到他家裡坐上半天,喝喝茶,聊聊天,看看他的字,還有他的藏書,心神愉悅之餘,有時也不免有些悵然。在上海,有時我會覺得,他就像很多廢墟之上的山中小寺里的古鐘,每次悠然鳴響,都能將那渾厚的鐘聲遠播至我這裡……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讓我覺得,那裡,其實是寂靜的。

2017年7月4日上海

* 作者簡介

趙松,作家、文學藝術評論家,遼寧撫順人,現居上海。已出版作品:《空隙》、《撫順故事集》、《細聽鬼唱詩》、《積木書》、《最好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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