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青春期太長，不是什麼好事

可歌可泣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談戀愛太耗時間了，

而且於人於己都無裨益，

把一生浪擲在上面，太不值得。

Chapter 1

最後一次，吳鳴找小許談判。

小許根本不肯跟她坐在星巴克「好好談一談」，就抱臂站在鮮有人來的樓梯口：「要麼結婚要麼分手，沒什麼可說。我們倆六七年了，我不想再耗下去。」

委屈重重疊疊，霧霾般淹沒吳鳴，她只覺喘不過氣：「當年是兩個人說好了不婚主義，波伏娃和薩特一樣走一輩子……」有些話像隔夜飯，卡在喉嚨口：「我流過兩次產，我抓到過你與某人在一起—當然我有不對，也跟人玩過小曖昧。」

小許嘆口氣：「別提當年了，姐姐，我求你行不行。什麼薩特什麼波伏娃，那是人嗎？那是倆神仙。咱們算什麼東西，到現在還租房子住呢。就這麼說吧，結婚，一起買房一起交水電費，共用一個寬頻，最省錢最省事。婚姻是不是愛情的墳墓我不知道，反正再拖下去，我們倆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他說話聲音大了些，有減肥爬樓的同事經過，好奇地窺看一眼，還要假裝若無其事。小許一轉身，回公司上班去了。

Chapter 2

吳鳴在樓梯上坐了很久很久，掏心掏肺都是流不出來的眼淚，嘔不出來的酸心。認識小許，是當時頂時髦的網戀，兩人都愛玩，吳鳴是天真好奇，小許則完全是少年青澀，先在論壇上唇槍舌劍，待到見了面，吳鳴上衣是深藍斜襟布衣，下擺是褐色棉麻大擺裙；小許乾乾淨淨的白襯衣，牛仔褲，圓眼鏡帶著五四遺韻。一見鍾情，簡直是當然的事。

他們這一場戀愛，談得叫一個高端大氣上檔次：逛博物館，在科技館與小朋友們一起排隊，過鬼屋時吳鳴還被五六歲的小姑娘安慰，拉著她的手，無比真誠地說：「阿姨，不怕，世上根本沒有鬼。」

六一時，一樣的海魂衫，特意剪下兩角紅布—吳鳴紅裙子多的是—當做紅領巾，穿戴整齊，在鏡頭前敬工工整整的少先隊禮；三月，小許會在吳鳴的信箱里插一枚燕子箋，上書六個大字：春衫薄，風箏長—可惜是列印的，現代人疏於練書法，小許實在不好意思在那麼漂亮的信紙上留下雞爪式筆跡。

端午互贈香囊，七夕自然是放河燈，他們甚至還效仿張愛玲與胡蘭成，尋得一張精緻的玉版宣紙—宣紙好貴的，吳鳴才知道—挖空心思寫：去年今日，今生明年。下面雙雙簽名、蓋硃砂印章。吳鳴秀給親朋好友看，她的師姐兼上級一頭霧水地問吳鳴：「什麼意思？」吳鳴答：「就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師姐沉默半天，最後說：「這哪裡是過日子的樣兒。」

過日子？吳鳴聳聳肩，笑得很矜持：我與你有代溝，我們這一代，是不一樣的煙火。

但小許漸漸玩不下去了。研究生畢業後，小許很是投了些簡歷，才找到工作。到很久之後，HR才跟他吐槽：「本來不想要你的，是實在找不到別人。你簡歷也太詩情畫意了，我們這個崗位吧，還是需要老老實實的工科生。是看了網上的模板吧？那些東西，教壞小孩子。」

他彷彿是突然知道，社會有許多常規、老派卻言之有理的道道：言必談徐志摩是個荒謬事兒，說說喬幫主倒還罷了，但談股市、瘦身、房價和炒金的大媽還是更上路。生存壓力微妙而無處不在，他和吳鳴都算城裡孩子，暫時用不著考慮養老人，但自養總是需要的。

這年頭，讓父母出首付小兩口出房貸是王道。尤其是，三十歲過後，吃膩了周邊各種快餐店的所有套餐，他漸漸羨慕帶飯上班的同事，還羨慕他們會收到的電話，老婆叫他們買這個買那個，電話那端，有一個甜甜的童音：「爸爸……」同事會整個人柔軟起來。

可是吳鳴不想結婚。她像大部分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一樣，成長於婦人之手，從小看慣母親祖母做飯做家務，天天小吵小鬧，又各自投身於麻將、養花或養貓。她厭煩這種生活的混濁，從珍珠變成魚眼珠。她只願一生保有少女的清澈與嬌嫩，不被廚房煙熏火燎。

討論、爭執、哭泣後的和好，最後小許煩了，直接說：「我三十過了，你快三十了，都別占著茅坑不拉屎了。要麼領證要麼各自滾蛋吧。戀愛我談夠了，不想談了。」

Chapter 3

膠著到這一步，吳鳴哇哇哭，師姐憐惜她，約她到家吃飯。她還是第一次去師姐家，竟是豪華小區，竟是440平方米的大複式，竟有龐大如私人圖書館的書房，六個書架的書。她抽出來翻翻，不完全是裝樣子的，真看過。一路「竟」下來，當發現師姐家沒衣櫥，只有衣帽間的時候，她已經不驚奇了。但是：竟有森系（穿著如同在森林中）、小清新、民族風！這太駭人聽聞了。她從來沒見師姐這樣穿過，而師姐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連微笑都一絲不苟。

師姐端出豐美的神仙雞出來，大魚大肉，當得起「膾炙人口」四個字。師姐說：「我就是上馬賺錢，下馬貼花黃，文可提筆安天下，武能下廚炒小菜的新好女子呀。」吳鳴不由得問：「那些衣服和書是你的嗎？」

師姐笑：「這是我家呀，不是我的是誰的。姐當年也很有文青范兒的。」

吳鳴問：「那現在為金錢放棄了本來的自我，隨波逐流，不遺憾嗎？」

師姐哈哈大笑起來：「文青是自我，賺錢就不是了？你的自我就是窮呵呵的？再說了，那些小花小式小點子，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報刊上、網路上炒出來的？我可告訴你，我有朋友就是專門做創意總監的，流行背後哪個沒有利益的需求？」

吳鳴作不得聲，師姐又放緩了口氣：「我也同人走過青藏線，也有人約我去異國他鄉結婚……」

「結婚？結婚為什麼要去異國他鄉？」

師姐苦笑一聲：「就是因為，當地的婚姻在中國沒有法律效力。就像你們倆寫的什麼今年明年一樣。」

師姐最後下了定語：「這一切都是演電影。我不想演了，因為我知道沒有觀眾，我不是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根本沒人參觀我的生活。可歌可泣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談戀愛太耗時間了，而且於人於己都無裨益，把一生浪擲在上面，太不值得。」

師姐最後這麼說：大部分煙火都差不多。

青春期太長，其實不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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