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仙李白的悲劇：明明是詩人的命，卻做著宰相的夢

文/潘噠桑

偉大的藝術家，大抵難免些坎坷經歷。坎坷際遇中，人世的極端情感毫無隱晦地自然呈現，一位藝術家，若是夠資格的話，這將成為他殊於常人的創作財富。

坐牢，是坎坷際遇最常見的一種。身系牢籠之際，有人想置你於死地，有人想救你出生天，平時交好之輩紛紛想要和你撇清干係，或者為你奔走呼告，人世百態，不再藏掖於臉面、肚皮之後。偉大詩人們做過牢的不少，屈原、李、杜、蘇子，這幾位中國最頂尖的詩人，都有過坐牢的際遇。

李白的時代，基本剛好和唐玄宗李隆基的統治重合。李隆基這個皇帝，不需要做過多的介紹，他的統治號稱盛世，卻在最鼎盛的時候爆發巨大危機。開元盛世之後緊接著安史之亂，對整個中國古代史是個莫大的嘲諷：所謂「盛世」的虛假外衣被叛亂的利刃輕而易舉刺穿，鮮血淋漓的國家裡，人民在彌散著朱門酒肉氣息的路旁倒斃。

和中國歷史上很多偉大詩人一樣，李白並不以當詩人為目標，寫詩只是一種副業，或者說，寫詩對於那個時代的人來說，只是下意識的習慣舉動，和任何職業與人生理想都無關。他的理想是當個匡扶社稷的偉大政治家，諸葛亮以管仲、樂毅自比，而他以諸葛亮、姜子牙自比。

諸葛亮有管、樂之才，這種自比對他來說是一種抱負。而對大部分人來說，類似的自比只是一種沒有自知之明的自我陶醉而已。李白屬於哪一類？至少他並沒有成為前者。李白年輕時曾經幾次去長安，想謀個升遷之道，但卻門都摸不著，灰溜溜走了。後來他又去隱居，想走終南捷徑，仍然沒人待見他。

二十多年求官不成，並未冷卻了他求官的慾望，越發得不到的東西，就越發想要。他的漫漫求官路也頗有點小市民的格局，一直為人詬病至今。直到四十二歲那年，粉絲賀知章把他的詩文呈現給玄宗皇帝，皇帝看了以後也驚為天人，立即下旨詔李白進宮。

李白進宮那天，皇帝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於前，親手調羹。」而李白對答如流，皇帝更是大加讚賞。封李白為供奉翰林，隨侍左右。

這個「隨侍左右」很容易讓人誤解，以為是多麼親信的機要職位。其實不過是皇帝宴飲的時候，讓他隨時在一旁作詩，以張皇家排場而已。李隆基對時下的一派誇讚之詞已經有些厭煩，只有李白的高才，才配得上當自己時代的吹鼓手。

就在眼看官運就要亨通的時候，一次李白借著醉酒，使喚高力士給自己脫靴。高力士從此嫉恨李白，就把李白寫的讚美楊貴妃的詩《清平調》中一句：「可憐飛燕倚新裝。」拿到楊貴妃面前，說趙飛燕是有名的小賤人，拿您跟趙飛燕比，這李白是啥意思？

楊貴妃就到李隆基面前去哭，這下陞官的路是徹底斷絕了。李白越發放縱，給皇帝侍酒的活也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最後乾脆上書辭官，請歸山林。皇帝便「賜金放歸」。

我們花不少時間來強調李白的官欲和官運，因為這和他後來坐牢直接相關。

755年，安祿山反了，北方陷入一片亂事。玄宗皇帝匆匆忙忙逃往四川，全國局面一片失控。

關於開元盛世和安史之亂為何接踵而至，這是另一個歷史問題，我們繼續說李白的牢獄之災。雖已經辭歸山十好幾年，但李白一直未能放下為官做宰的夢想。亂事起時，他一直在安徽、江蘇一帶，投親靠友為生。他為人輕財好施，自己的東西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散給別人，投親靠友為生，他也不覺得是寄人籬下。

這時，玄宗之子李亨，在靈武（在今天寧夏）登基稱帝，遙尊李隆基為太上皇。李隆基剛開始的時候不幹，天下有兩個皇帝，但不久他只好接受既成事實。他自己光顧著落荒逃命，而李亨則靠近叛亂前線的地方收拾局面，組織軍隊平叛。天下士庶人心早已棄先皇而歸今上。這種時候皇家自己內亂的話，只會越發助長叛軍的氣焰，李隆基是聰明人，知道內鬥於自己有百害而無一利。

李亨為人沒多大才幹，心胸也狹隘，唯一可取之處就是他有點自知，不是個剛愎自用的皇帝。但李隆基似乎還不甘心被兒子擺布，又封了另一個追隨他一起逃到四川的兒子李璘為永王，統領南方四鎮節度使，江陵大都督等一系列官職，大概意思是南方的兵馬都交給他。南方仍然未遭兵禍，只要控制了南方，在北方稱帝的李亨也只能乖乖就範。

李璘為人輕浮好動，他從小在富貴鄉中泡大，不通人間世務，靠想當然行事。以他目前非常兇險的處境，無論是否有要和哥哥爭天下的野心，都需要謹言慎行。而李麟卻大張旗鼓招兵買馬，這種巡視的實質，就是要把所到之處的兵馬，都收編到自己麾下。李璘放出口風，稱準備結集軍隊與叛軍決戰。但地方上擁兵的將領並不是很買李璘的賬，永王手下只有幾萬剛剛招募來的新兵，表面上故作聲勢，實力非常有限。

李亨態度強硬，一面下詔命李璘回四川去侍奉太上皇，自己任命了李白的老友高適為淮南節度使，直接過來收江南兵權，地方上原本觀望的將領紛紛站到皇帝一邊。李璘看到這種情況非但沒有自知之明，主動退讓，反而出兵攻打地方上的駐軍，這下造反的罪名坐實了，李璘部下一看要變反賊，紛紛嘩變反水投靠皇帝，永王很快兵敗被殺。

永王謀反一事，在唐朝歷史上只是件可以一筆帶過的小插曲。但卻是李白一生的頭等大事，李璘東巡時，他正在安徽卧病，李璘派人找上門來，請他到帳下當參謀。莫非是時運來了？雖然他已經五十七歲，想想姜子牙八十歲還在溪邊垂釣，覺得自己還意氣風發。自叛亂以來，官軍失利，舉國陷入苦戰的消息不斷，如今永王收拾江南兵馬準備對賊人發起反攻，確實令人振奮。雖然很多明眼人早看出這趟渾水隨便摻和不得，他卻忘乎所以。用幻想替代現實，當自己的邏輯和世界的邏輯發生衝突時，一定是自己對而世界錯，這是不少詩人的通病。李白在永王幕府里，得意洋洋寫了好些詩，讚美永王的軍容和平叛志向，並幻想自己象當年淝水主將謝安一樣，「談笑凈胡沙」。

但李璘敗得太快，他還來不及二次站隊，就被官軍俘虜關了起來。他不羈的一生美名四海，如今淪為人人喊殺的叛賊，真是世事無常。幸好，宋若思、崔渙這二位重臣率軍路過，把正關在潯陽監獄裡生死未卜的李白救了。宋若思一心想救李白，將他留在自己軍中繼續當參謀，還向肅宗推薦，請封李白的官。

肅宗心胸非常有限，李璘已死，此時無論對國家還是對他自己的皇位，最有利的做法就是儘可能地赦免從者。但肅宗記仇，把曾經追隨過李璘的人都治了罪，原本以為得救了的李白再次下獄，生死未卜。

《新唐書》上稱：李白年輕時游并州（今太原一代），結識了還籍籍無名的郭子儀，郭子儀犯法，被李白救免。因此當李白面臨死罪的時候，郭子儀請辭官保他性命，才將死罪免去。

這個說法並不是十分可靠，雖說很符合李白喜好結交，不分貴賤的性格，郭子儀也的確在同一年罷了兵權，但李白傳世的九百多篇詩文里（大概占他創作總數的十分之一）卻沒有關於郭子儀的蛛絲馬跡，聽起來更象是個美麗的民間故事。倒是在他獲罪時，他的老友高適扮演了些不念舊情的戲份，卻真有其事。

758年，李白被判「長流夜郎」，終身流放貴州。一片凄苦中，罪人李白倉皇上路，他在路上行行遲遲，到了759年，才來到三峽。剛過三年，這一年關中大旱，古代這種時候一般會認為是天怒，皇帝要做些善事取悅老天爺。於是大赦天下，死罪將一等改流放，流放以下俱免。這下李白終於鬆了一口氣，歸途中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他回到安徽，繼續投親靠友，又活了兩三年。761年，李光弼在安徽河南一帶徵兵，李白聞訊前往李光弼軍中請纓，但經歷這場風波，他身體已大不如前，他的請求被李光弼婉言謝絕。不久，李白病重只得返回金陵，不知與李光弼的拒絕有無關係。但在金陵似乎無人願意收留這個垂死之人，潦倒無靠之下，只好前往當塗（在今天安徽馬鞍山）投靠族叔李陽冰。

不久，李白在當塗去世。

次年，回紇兵攻入長安，皇帝和回紇人定下恥辱條約：「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女子歸回紇。」安史之亂告定，肅宗皇帝也完成歷史角色死了。他在父親扔下一切倉皇逃難，天下惶惶之時，勇敢地站出來收拾局面，勇氣值得讚賞。但他一生值得讚賞之事也僅此而已。他不信大將信宦官，魚朝恩、李輔國權傾一時，教當初高力士尤甚，這兩個狗屁不通，只知道迎逢上意的太監，居然有決斷軍機的權力！

肅宗曾多次拒絕大將們的建議，沒有趁叛軍內訌之際進兵；坐等叛軍內部平定之後，又不顧大將們的反對武斷用兵。兵敗後，把責任往大將們身上一推了事。安史之亂失敗的一個重大原因，是叛軍自己內部內訌不斷，但肅宗把一切功勞歸到自己頭上。後世史家並不承認他的功勞，反而認為他的自私和愚蠢使叛軍多囂張了很久，人民因他多受了好幾年的苦頭。最後以劫掠自己的人民為代價，借來回紇兵，也是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恥辱。

在他死前的十三天，他老爹李隆基也死了。太上皇晚景非常凄涼，全靠妹妹玉真公主（出家的女道士）帶幾個昔日宮女陪伴伺候。就這樣兒子對他仍防範重重，被太監李輔國帶兵押解著從宮裡趕出來，遷居「西內」，內城西邊一處宅子，從此兄妹失散，無人照應。

李隆基最後的日子幾乎是孤身一人度過，不久抑鬱而終。

不過，比起暴屍野外的多少黎民骨肉，在這場戰亂中，他們並不是多麼值得同情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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