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為什麼自斷雙腿？

文 / 秦濤

前言

最近看電視劇《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道具、場景和一些劇情設計，都有值得稱道的地方。我這裡只想聊聊其中一個情節：司馬懿為了拒絕曹操的徵辟，驅馬車軋過，自斷雙腿。

司馬懿為什麼要自斷雙腿？

從編劇來看，是想表現司馬懿的狠與忍。一個連自己雙腿都可以軋斷的人，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可惜，這個目的似乎沒有完全達到，還差那麼一口氣。差在哪裡呢？動機交代不明確，不深刻。

劇中，司馬氏一貫與曹操作對。司馬懿偷聽到父親司馬防、大哥司馬朗的對話，得知父親不想讓自己陷入宦海漩渦，於是默默躺在馬車輪下，一聲鞭響，馬車軋過，雙腿立斷。

狠是夠狠，但如果動機只是出於孝順和怕事，則此舉動未免有點二百五。所以後來楊修很無奈地對他說：其實你不必自斷雙腿，因為我根本不會讓你進司空府的門。郭嘉更是拍著他的肩膀，說出了前半部劇我覺得最精彩的台詞：「大好的天下，躺著看！」

他們肯定被司馬懿給雷到了。

歷史上，司馬懿並沒有自斷雙腿，而是採取了難度更高的做法——「辭以風痹，不能起居」。風痹，因風寒侵襲引起的肢體麻痹、疼痛之病，嚴重者會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

你覺得這沒有斷腿的難度高？

請再想一想：有病裝病難，還是沒病裝病難？

當然是後者。沒能力做到後者的人，才會避難就易選擇前者，從而自斷雙腿。

歷史上的司馬懿，選擇了困難模式，在身體完全健康、青春、活力的二十三歲，假裝癱瘓，在床上躺了七年之久。

於無聲處聽驚雷。沒有自斷雙腿的血腥刺激，但其中的難處，細細揣摩，更能體察到司馬懿的隱忍狠毒。

但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司馬懿究竟為什麼要裝病拒絕曹操的高薪聘請？尤其是，為什麼要裝病七年之久，把最寶貴的青春年華浪費在床上，大好的天下躺著看？

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回顧漢末以來的歷史，看看司馬懿是怎樣一點一點煉成的。

（一）

《軍師聯盟》開頭，有一段交代時代背景的旁白，解釋了漢末著名的輿論組織——「月旦評」。說實話，時代背景交代得過於輕鬆了。東漢末年，絕不是三國迷嚮往的光輝時代，而是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月旦評，絕不是學術明星的社交party，也不是吏民士女揮舞熒光棒高喊「楊修！楊修」的追星會，而是以民間對抗朝廷、激濁揚清的獨立輿論。

曹操早年有詩云：「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大漢王朝原本富庶繁華的地區，千里之廣，沒有雞鳴犬吠，一片死寂。所有的，只是曝露於街頭巷尾的累累白骨。你仔細看他們空洞黑暗的眼窩，像極了定格的恐怖片。

死了多少人呢？

漢桓帝永壽三年（157年）的人口是5648萬，三國歸晉時（280年）的人口是780萬。再插一句，黃巾起義之前，人口很穩定；赤壁之戰以後，人口有所回升。也就是說，在司馬懿六歲到三十歲之間，全中國百分之八十五的人，都死了。

再發達的絞肉機，也絞不死這麼多人。

死法多種多樣：

「悉就斷其男子頭，駕其車牛，載其婦女財物，以所斷頭系車轅軸」——參加廟會時，飛來橫禍，男子被董卓軍斷頭，女子被董卓軍姦殺；

「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泗水為之不流」——平白無故被曹操以復仇為名，殺死後扔在河裡；

「河內人婦食夫，河南人夫食婦」——因天災人禍，乏糧，被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吃掉；

「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死於空前絕後的大瘟疫；

……

我在《老謀子司馬懿》的後記中寫了一段話：

在這個時代，通貨膨脹、司法黑暗、官員腐敗、瘟疫橫行、兵連禍結。要麼吃人，要麼被人吃。每一個人都是這出慘劇的領銜主演，這裡不提供觀眾席。司馬懿毫無思想準備地猝然降臨在這個亂世，他必須正視放棄靈魂抑或放棄生命的殘酷抉擇，必須直面吃人抑或被吃的血腥歧途。

這段話絕非空言，句句飲淚，字字泣血。每一個字的背後，都有幾萬條人命打底。在這樣的時代出仕，要麼被當作宦官爪牙慘遭清流屠戮，要麼被當作名士黨羽慘遭宦官虐殺。服刑、禁錮、徙邊、流放，就算是命好的表現。

曾經盛極一時的大漢王朝，正在全面瀕臨土崩瓦解的結局。只是當時沒人聊到，這一崩潰，就是四百年之久。

當官，是高危職業。保全宗族、生聚教訓，才是處亂世之王道。

土崩瓦解中的明哲保身，這是司馬懿裝病不出的第一個原因。

（二）

漢代的選官制度，叫作察舉制。東漢察舉制，主要選拔道德高尚的人才。這種人，叫「孝廉」——在家孝順，在公清廉。

因為有這樣的好制度，所以東漢時代出了很多君子。即便面臨土崩瓦解之局面，也願以一肩之力，力挽狂瀾。比如范滂，《後漢書》說他「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比如陳蕃，《後漢書》說他「志在天下，不在一屋」。

這些君子，《後漢書》都收錄在一篇《黨錮列傳》里。《黨錮列傳》中的人物，都是因為志行高潔，不願同流合污、與世俯仰，所以被打成「亂黨」，「禁錮」終身。當然，其中絕大多數人根本等不到「終身」，早就被政府以法律之名迫害至死了。

弔詭的是，政府繼續實行察舉制，繼續要選拔道德高尚的人。

不允許你不道德，更不允許你真道德。黨錮之禍後的察舉制，只能製造偽君子。

所以大量的東漢士人，找到了便捷的出仕辦法——裝。裝清高，裝廉潔，裝孝子，裝隱士，裝不愛錢，裝不愛名，裝不愛做官……目的無他，吸引政府來徵辟，吸引政府抬高徵辟的價碼。青州人趙宣，假裝孝子，住在父母的墓穴之中，服喪二十多年，名重一時。後來事發，他在墓穴之中與人淫亂，生了五個孩子。荀彧的叔叔荀爽，公府多次徵辟，拒不出山。政府只好不斷抬高價碼，使荀爽在九十五日之內，從布衣陞官到宰相。

一給你官做，你就屁顛屁顛出來，太賤了吧。學學人家，坐抬聲價，這才是漢末出仕的王道！

察舉制度下的浮華邀譽，這是司馬懿裝病不出的第二個原因。

（三）

公元201年，司空府徵辟司馬懿為掾。司馬懿按照漢末出仕的老套路，裝病不出，坐抬聲價。按照套路，司空府也應該心照不宣地抬高價碼，拿出主簿、尚書、侍中……等更高的籌碼來吸引司馬懿。雙方一起默契地演完這齣戲。

遺憾的是，司馬懿生得太晚。此時的司空，是從來不按套路出牌的曹操。

不按套路出牌，不能簡單解釋為曹操的性格原因，背後有更深的因素。

漢末黨錮之禍以後，察舉制製造了一大批偽君子。但還有真的猛士，敢於面對慘淡的人生，敢於直面淋漓的鮮血，繼續以民間之輿論，抗衡黑暗的政府。這就是「月旦評」產生的背景。

「月旦評」激濁揚清，就是為了戳穿偽君子，重塑真君子的世風。

與「月旦評」一樣，還有一個人也在戳穿偽君子，他就是曹操。曹操早年也受輿論之感染，一心想躋身上流社會，做個名士。他去拜會名士宗承，「捉手請交，承拒而不納」——曹操想跟宗承握手，宗承理都沒理，扭頭走了，把青年曹操晾在當場，非常尷尬。宗承不與曹操握手，原因很簡單：曹操是「贅閹遺丑」，宦官之後，出身不好。這給青年曹操留下了心理陰影。

所以曹操成功以後，自卑心理反彈，大喊一聲：世界上哪有什麼君子？都是偽君子！誰也別裝，大家都做真小人！這就是著名的「求才三令」。所謂「唯才是舉」，就是想徹底拋掉「德」的評價體系，摧毀漢末的民間輿論，將人才認定權收歸政府。《軍師聯盟》設計讓楊修在月旦評上公布求才三令，大有深意。

後人評價：「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曹操在漢末力矯時弊，厲行法治。古代法治的意思和今天很不一樣，簡單來講就是不分對象地實施法律。皇親國戚，門閥世族，名人學者，在法律面前都沒有特權可言。

漢末有個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是阮籍的父親，拒絕曹操徵辟，躲進山裡。結果曹操放火燒山，阮瑀只好灰頭土臉出山。

漢末有個華佗，一代名醫，撒謊說老婆病了，要在家陪老婆。結果曹操派御醫登門驗診，沒病，就把華佗打入大牢，拷打致死。

漢末有個司馬懿，世族胄子，謊稱風痹，生活不能自理。結果曹操派人監視七年之久，司馬懿只好很配合地在床上躺了七年，弄巧成拙，弄假成真，肌肉功能都退化了。

東漢的真君子，經黨錮之禍而成偽君子，再經求才三令而成真小人。世風愈加向下，司馬懿愈加成形。

所以當曹操掃平袁氏歸來，很沒有耐心地交代屬下：「司馬懿病好了沒？好了就讓他出來做官，沒好就殺了得了。」司馬懿一個鯉魚打挺，說起來就起來了。

厲行法治時的弄假成真，這是司馬懿裝病不出的第三個原因。

（四）

日本的一個段子，放到三國仍然適用：一隻鳥不肯叫，怎麼辦？曹操會逼它叫，劉備會求它叫，司馬懿會等它叫。

但是，聽起來「等」似乎是最被動的辦法。如果曹操遲遲不來第二次徵辟司馬懿，那這七年、甚至司馬懿的一輩子，豈不是白費了嗎？

不會的。司馬懿的「等」，不是消極的等待。因為他心中有數：曹操有必用我司馬懿之理。

曹操與袁紹的抗衡，一定程度上是寒族勢力與世族勢力的抗衡。曹操用人不拘一格，多有案牘小吏、行伍軍人被提拔到高位的。而曹操本人，更是所謂「閹宦之後」，為世族所鄙視。所以，曹操必須拉攏一批世族在他帳下，以表現出他的政府向所有人開放，爭取更多的人站到自己這一邊，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而河內司馬氏，無疑是當地世族的一大代表，屬於必須爭取的對象。這是其一。

大哥司馬朗在曹操的府中任職，在人事任用上能說得上話。而且，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當年曾薦舉曹操為洛陽北部尉，從而給了曹操第一個官職。所以從名義上講，曹操還是司馬氏的門生故吏，自然應該用司馬懿以投桃報李。這是其二。

其他與司馬氏交好的世族，自然也不會錯過這個保舉司馬懿、進而與司馬氏進一步修好的機會，以延續世世代代的交情。這是其三。

比如荀彧，曹操幕府的大腦，親自薦舉司馬懿；比如崔琰，曹操幕府的人才專家，也親自薦舉司馬懿。

世家大族，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漢末以來歷史的底色，絕非曹操的厲行法治所能塗抹得掉的。司馬懿躺在病榻之上，並沒有焦坐枯等，而是在動用司馬氏的人脈，積極運作。荀彧與崔琰的聯袂薦舉，就是運作的成果。

世家大族間的同氣連枝，這是司馬懿有底氣裝病不出的第四個原因。

（五）

歷史的細流涓滴不遺，層層向下，終於會聚到了一起。表面上看，歷史上的司馬懿並沒有自斷雙腿，他出仕以後也一路平步青雲，生前位極人臣，死後哀榮無限，但是你仔細看：土崩瓦解中的明哲保身，察舉制度下的浮華邀譽，厲行法治時的弄假成真，世家大族間的同氣連枝，凝聚成威力無窮的歷史巨輪，滾滾碾過，軋斷了司馬懿的雙腿，從而成全了一個侏儒症的巨人，造就了一個曇花式的王朝。

長達四百年的亂世，緩緩拉開了序幕。

以上內容，由《老謀子司馬懿》的作者秦濤先生整理完成。以往，司馬懿是作為諸葛亮的背景板出現的——襯托諸葛亮的足智多謀。作為反面人物，司馬懿必定奸詐無比，毫無底線，否則何以能成為千古奇才諸葛亮的對手？雖然這只是《三國演義》的虛構，但還是造就了一個歷史上為世人詬病唾棄，甚至被子孫後代嫌棄的司馬懿。

然而，司馬懿果真如此不堪嗎？

縱觀一生，司馬懿深諳權變之道，混得了官場，忍得了小人，使得了計謀，騙過了曹操，耗死諸葛亮，可謂是明識善斷的治國謀士。《老謀子司馬懿》並不是為了給司馬懿翻案，作者秦濤只是從歷史真實、從人性出發，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司馬懿。無謂忠奸，只求離真相更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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