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天下 08-18

要野，要浪，要像北野武這樣

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後，

仍然拼盡全力，活出個人樣。

他說：「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人生就像打牌。拿到什麼牌是無法左右的。但一個好的玩家，從不怨天尤人，拼盡生命的力量，打好手上的每一張牌，讓人生牌局盡量精彩。

在我心中，有一位生活牌局的大師。他的名字叫做北野武。

在電影界，他是日本的顏面，是繼黑澤明之後真正進入世界級殿堂的日本導演。

在電視界，他是日本的搞笑天皇。中國的郭德綱和蔡康永二人相加，或能抵得上北野武一人在日本電視觀眾心中的地位。

可是，談到人生，他卻說：反正人怎麼都會去死，就這麼回事。出生，吃飯，拉屎，生孩子，最後死掉。

他還充滿玩世不恭地說：人生樂趣，就是食好料，開好車，把好妹。聽起來不僅把人生意義完全消解，而且，內心還有一股向死的衝動。

1994年，醉酒後的北野武騎著一輛摩托車在午夜東京街頭狂奔，結果高速撞向欄杆。車毀，人未亡，但他嚴重受傷，臉部毀容。

經過近一年的康復治療及整容，他才得以出院。從此，半邊臉失去了表情，成了一個面癱患者。

談到那次車禍，他形容自己，那是出於潛意識裡的自殺衝動。

當時，他是日本最當紅的電視藝人，擁有日進斗金的賺錢能力。卻感到無聊、厭煩，借著醉意，竟想一死了之。

北野武電影《奏鳴曲》劇照

那次自殺未遂，並未將他的人生拖入谷底，他似乎反而有了新的能量，從那之後不僅在電影上有如開掛，佳作頻出，而且一不小心，還成了一位極具個性風格的畫家。

北野武畫作

說起北野武，這個男人有太多的矛盾之處，簡直是謎一般的存在。在電視屏幕上，他是一個超級大話癆，而且無節制無底線。他一張毒舌什麼都敢罵。不僅罵日本人民愚蠢，而且罵日本政府無能，罵日本是一個因為缺乏前瞻眼光而正在失去前途的國家。他不在乎政府是否會封殺他，人民是否會跟他反目成仇。

事實上，他在日本也確實充滿爭議。媒體喜歡抓住他身上的毛病大做文章，吸引眼球。

北野武的青年時代

還在80年代，他剛剛作為一名電視藝人上位不久，就被一家周刊抓拍到與情婦約會的照片，並曝光在周刊上。

北野武不是吃素的。盛怒之下，他率領被媒體稱為「武軍團」的工作團隊成員，闖入雜誌社一通亂打亂砸，把雜誌社砸得稀巴爛，還重傷了一位雜誌員工，作風形同黑社會。北野武為此付出了半年監禁的代價，並且此後三十多年，他一直還為此事，背負著道德的十字架。媒體動不動就譴責他當初的暴行。

可北野武從沒因這件事說過sorry。

他談論過道德這回事：「你以為的道德，真的是道德嗎？」「所謂自由地活著，就是要活在自己訂立的道德中。」

這樣一位爺，儘管行事風格魯莽，但他足夠「忠於自我」。

北野武電影《大佬》劇照

作為一個忠於自我的真男人，在電視屏幕上，北野武極盡所能地塑造粗鄙、放浪的自我形象。他的節目里充滿了黃段子、「政治不正確」的言論。

作為青年相聲演員的北野武，黃段子不離口

他還在節目里對女星動手。在女星的屁股上寫字。

摸女明星的胸（當然都是在女星主動要求或默許的情況下）。

這樣的行為招致輿論的反感，引起媒體的嘩然。

然而，他並未因此收斂。

他深諳電視娛樂時代的流行之道。粗鄙的笑話有人聽，粗鄙的畫面有人看。電視上的北野武，可謂一個靠各種噱頭引人關注的大師。

在節目里打扮成北京奧運會小明星林妙可的樣子賣萌

因此作為一名電視人，他一紅近40年，常青不倒，而且最繁忙的時候，他一人身兼八檔節目的主持兼製片人。簡直是日本演藝界最忙碌的人。

而且，他只是拿出一半的時間做電視節目。另一半時間，則給了電影，他保持了超強的創作能力，以一兩年一部的速度拍電影，至今拍了近20部，部部電影有口皆碑。

你要問了：如果粗鄙就能通吃，那豈不是沒有高雅的容身之所了？北野武之所以牛，恰恰在於，他粗鄙外衣之後的不簡單。

他雖然有著生瘡一樣的毒舌，但毒舌中的智慧，換一種角度看，又是在心憂天下，口吐蓮花，為日本和日本人著急。

他自己也說，「有水準的壞話是充滿智慧的，大家一聽就明白。」

北野武的言論集《超思考》，毒舌之中充滿智慧洞見

電視是他的飯碗，他必須娛樂大眾，才有可能活得滋潤。在他貌似玩世不恭的電視節目中，你也可以讀出這樣一種人生哲學：活著不容易，開心最重要。

他也在自傳中表示過：

「人必須花很大的努力才能確保自己得到最微小的快樂。這很不容易。」

「人要想享受人生的樂趣，就不要對別人、對老天爺、對國家和政府有太多的期待。」

他在電視上，各種無底線，將底褲撕了給人看，牢牢粘住大眾的注意力。然而，他還有高雅、深沉的一面，就是在他的另一個遊戲——電影中。

上世紀90年代初，當搞笑天皇北野武初涉影壇之際，日本人民是接受不了的。他們看慣了這個老不正經的在電視上各種毒舌話癆裝逼賣萌，所以作為電影人北野武出品的電影，起初在日本是不怎麼受到待見的。而他在影壇的崛起，跟中國的張藝謀有些類似，都是牆內開花牆外香，從國際紅到國內的。

對於北野武來說，電視是飯碗，電影是遊戲。他也說過：「拍電影首先是為了娛樂自己，就彷彿自己是個玩陀螺的孩子。」在電影和電視之間，他形成了鐘擺式的兩極。在電視里，他有多鬧騰，多沒底線，在電影里，他就有多麼單純安靜美好。他出演了他大部分電影里的男主角。在鏡頭前，他是個異常沉默的男人。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彷彿時間停止。

他的電影台詞較少，顯得乾淨。甚至有一部電影，沒有一句真正的台詞。

《那年夏天，寧靜的海》，沒有一句真正台詞

與極致寧靜相對的，是電影中展示的瞬間暴力。突然發生的令人猝不及防的暴力，然後迅速終結，但人物的命運已經改變。有人用八個字來形容北野武的電影：「極致寧靜，瞬間暴力。」

北野武極其喜歡拍攝暴力題材，據說這跟他小時候在充滿黑社會暴力鬥毆的街區長大有關係。

他自己的解釋是：熱衷黑社會題材，是因為他害怕暴力。正因為害怕，反而令他產生研究的衝動，想要藉助暴力透視人性。

他的暴力題材中所展示的鐵漢柔情、江湖道義，往往又是最打動人的東西。據說日本黑道也十分尊敬他，因為他身上有俠氣，有男人氣概。

他擅長暴力題材，也擅長展示人物複雜的內心，以及人生的悲劇性宿命。這類題材如《菊次郎的夏天》《壞孩子的天空》《花火》，部部是令人回味無窮的走心之作。

《壞孩子的天空》海報

有著悲傷基調的《花火》，1997年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成為近半個世紀以來，第三部獲得此獎的日本電影，上一部還是在37年以前。

《花火》劇照

北野武喜歡起用毫無表演經驗的新人，進行貼近生活的本色表演。有人說他的電影是反表演的，然而北野武的電影卻具有鮮明的藝術風格，令人過目難忘。

《奏鳴曲》劇照

作為電影導演，北野武曾被日本天皇級導演黑澤明視為日本電影業未來的希望。「如果沒有你，日本的電影的未來將會一片混沌。」黑澤明寫給他的信中說。

個人天賦是一回事，將電影視為一項個人喜歡的遊戲的態度，決定了北野武電影的底色。也使他以自己的方式，演繹著日本精神。所以，在國際電影界，北野武被公認為源自日本的電影大師。

在電視和電影這兩個行當里，北野武遊戲著，並且上癮，是一位只有工作沒有休閑的拚命三郎。他的一年365天，沒有一天是在休閑中度過的。他討厭在沙灘上曬太陽等休閑活動。除了畫畫，每天睡前，他都要畫一會兒畫，這個習慣堅持了十餘年。

他的令人嘆為觀止的成就，與他的工作飽滿程度是成正比的。他不僅在電視台兼任七八檔節目的製片、主持人，還要寫書、畫畫，並且每隔一兩年，就會推出一部自己的電影。為了做好除電視節目之外最耗費精力的項目——拍電影，他將自己的時間以周為單位進行分割，一周專門錄製各檔節目，另一周則開拍電影。

他有著高度密集的個人時間表，想邀請北野武參加活動，須至少提前半年預約。半年之內，他的日程表都是滿的。他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一樣，拚命將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乃至於他沒有時間去感到無聊。他拚命工作，緊追著生活，似乎是為了對抗無聊、驅走死亡。他的時間和人生閱歷密集地轉化為成果。智慧的火花一閃現，便成為節目和電影中的亮點。

自1990年代以來，他用近30年時間，拍攝了約20部電影，奠定了世界級電影大師的地位。

而電影的起步，源於1980年代一位大導演邀請他客串一個角色，結果作為一個配角，他有著驚艷的表現。

在那以後，又有一部電影找他當男主角。後來原定導演因故無法執導該影，遂推薦北野武來執導。這就有了1989年北野武導演兼主演的第一部電影：《凶暴的男人》。這部電影取得了成功，由此順利開啟了他的電影製作生涯。

從此，電影成了北野武的兔子洞。他的新鮮的電影構思不斷產生，然後籌資，組建團隊，進行拍攝。2004年他拍攝的古裝片《座頭市》成為日本票房冠軍。至此，他不僅是國際口碑之王，也是票房之王。

近年，他的黑幫暴力題材《極惡非道》，每推出一部都受到歡迎，如今將要推出第三部了。

北野武是一位骨子裡悲觀的人，唯有高密度的工作，才能對抗和消解他的虛無感。

他痛恨無聊的人生。他唯一的追求是：永遠不讓自己無聊。他在自傳中說：「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然而他又是一位不太容易體會到樂趣的人。

有錢並不能真正使他快樂。他發現有錢的樂趣很容易被消解掉。有錢後他買的第一輛好車是保時捷911，因為不會開，竟然導致車輛在路上起火燃燒，燒成了一堆廢墟。

他還曾買了三輛法拉利放在家裡。但覺得自己開法拉利，看不到自己開好車的樣子，多沒意思啊，有一次他雇了個人幫他開法拉利，自己則叫了輛計程車跟在後面。很快他覺得開豪車其實也很無聊。

唯有藝術，才能令他深刻地沉浸其中，調動身上所有的智慧細胞，並且樂此不疲。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主持電視節目，拍電影，覺得這是機緣的結果。他想像自己像原始人一樣，是在追著鹿跑。

對他來說，「追著鹿跑，是幸福的」。

1995年騎摩托車出車禍之後，他在醫院病床上躺了大半年，什麼也幹不了。實在無聊透頂，他找來畫筆和顏料，想用畫畫殺死無聊。

這個從來沒有畫過畫的新手，沒什麼技巧可言，只是努力讓自己像個孩童那樣，將腦中天真浪漫的幻想畫到紙上，結果，一幅幅令人回味的奇異畫面誕生了。

很多畫了一輩畫的職業畫家，比起他的畫作來，恐怕只能慨嘆自己白活了許多年。

而畫畫也啟發了他在電影方面的靈感。1997年拍攝的《花火》、2008年拍攝的《阿基里斯與龜》，他將自己的繪畫作品植入電影中，成為電影的點睛之筆。

我講北野武的故事，不是因為他是一位多麼「高大上」的人生贏家，而是因為作為一個骨子裡具有悲觀人生態度的人，他卻發明了一套對抗無聊的方法，填充著自己的時間格子和心靈空間，最後竟淬鍊出豐富獨特的人生況味。這其中所包含的人生智慧，才是北野武堪稱男神的理由。

北野武繪畫作品：《花火》。花火，燦爛一瞬，寂寞永恆，恰如人生

北野武出身寒微。從小在東京郊區一個混混橫行的街區長大。父親一生失意，淪為酒鬼，不僅打老婆，而且對子女態度冷漠。在北野武的記憶中，父親這一生跟他說過的話，沒超過三句。

在北野武的電影《菊次郎的夏天》之中，就寄託著北野武從父親身上沒能得到過的，溫暖的父愛。

《菊次郎的夏天》劇照

北野武的母親由於丈夫靠不上，幾個子女全仰仗她一個人的力量拉扯大，她飽受艱難生活的摧殘，養成了暴躁武斷的性格。

北野武成名之後，最苦不堪言的一件事，就是母親經常伸手向他要錢，不僅要錢，還在他闖禍之後，公然罵他是個「不成器的混蛋」。雖然母親的羞辱和貪得無厭表現令他一次次憤慨，但身為孝子，他還是一次次滿足了母親的要求。但也為此，跟母親鬧到公開決裂的地步。

然而母親去世後，一個消息震撼了他。家裡人交給北野武一封遺書，是母親專門留給他的。遺書之中，有一個存摺，多年來母親向他索要的錢財，悉數存於其中。母親在遺書中表示，她知道北野武是個狂放不羈的人，恐其好運今後用盡會落得窮困潦倒的地步，所以趁其還能賺錢之際，多多索要錢財，替其存起來，以便將來窮途末路之際，能夠解困。

看到這封信後的北野武，在母親的葬禮上，面對著幾十家日本媒體的鏡頭，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麼多年來，他誤解了母親對他深沉的愛。然而，我們也清楚，正是父親的漠然，母親的霸道，使北野武這一生，在藝術之路上拚命地尋找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