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與科學傳播

作者 劉兵（清華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中心教授）

責編 許嘉芩 劉愈

近些年來，女性主義的性別研究已經成為顯學，性別研究已經滲透到了幾乎所有的傳統學術領域。在這其中，女性主義對於科學與性別的研究，雖然不像在歷史、文學等領域中的性別研究那樣為數眾多，但也已經有了極其豐碩的成果。同樣是近若干年來，關於科學傳播（或者說「科普」「公眾理解科學」「科學文化傳播」），也成為國際國內的熱點領域之一，也有了專業的學術刊物，有了在大學中的教授席位等。此外，在對於一般傳播的研究中，性別視角的研究也開始引起人們的關注。不過，如果我們再次組合一下，那麼還有一種可能的研究，即性別與科學傳播的研究。就此來說，涉及到三個維度，即性別視角、對科學的人文研究，以及對傳播的研究。不過，與其他類似的性別研究相比，性別與科學傳播可以說是還處於非常初級的階段。但是，這樣的研究卻是非常重要的，也是女性主義的性別研究不應忽視的一個重要領域。因為關於科學的男權的形象，經常是通過媒介來轉達的，那些媒介上的形象潛在地表達了在科學共同體中位居高位的女性科學家、在科學共同體中存在的性別歧視，以及在女性科學家的職業和個人生活中的衝突。（Steinke，1999）然而，令人非常遺憾的是，即使在國際範圍內，也還極少有關於在新聞媒體中女性科學家形象的系統研究。（Shachar，2000）因此，本文只是對於性別與科學傳播的研究的有關背景和問題及意義等做一非常初步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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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義對科學的人文研究

對於性別與科學傳播的研究來說，幾十年來，特別是近二三十年來，對於性別與科學的人文研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背景和基礎。對於與科學相關的女性主義研究工作，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分類。例如，羅塞（S. V. Rosser）區分了６種不同的範疇，它們分別是：

１. 科學中的教學和課程設置；

２. 科學中婦女的歷史；

３. 科學中婦女的地位（定量的社會學研究）；

４. 女性主義的科學批判；

５. 女性的科學（即關於是否婦女所從事的科學與男人不同，包括婦女所從事的科學經常被定義為非科學，及由於婦女科學家所採用的獨特方法和據這些方法所提出的理論，可能在性質上不同於男性科學家的方法和理論等）；

６. 女性主義的科學理論。（Rosser，1989）在這幾類研究中，也許第４類，即女性主義的科學批判，是最有代表性的研究。

相關地，在美國女性主義科學哲學家哈丁（S. Harding）的分類中，女性主義對科學的研究可大致分成５種，簡要地講，這就是：

１. 平等研究（或者說為什麼沒有更多的女性科學家）；

２. 對生物學的利用和濫用在種族主義、同性戀和性別歧視研究中的作用的研究；

３. 一種客觀的、與價值無關的科學的可能性；

４. 將科學作為一種社會的文本來閱讀的研究；

５. 女性主義的科學哲學，特別是認識論的研究。（Harding，1986，pp.19–24）

其實，就目前有關性別與科學的研究來說，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科學人類學、STS（科學技術與社會）、科技教育、科技政策等許多領域都是重要的陣地。而作為這些研究的基礎，女性主義在性別視角下的科學史的研究顯得尤為重要，目前，也是與科學哲學等的研究相關，女性主義科學史的研究早已從最初的那種「補償性的」科學史研究（如仍然在男性的價值標準下對於在科學史中被遺忘了的婦女科學家的尋找等），發展到了分析科學的男性本質、研究在科學的規範和方法中由性別而帶來的扭曲的新階段，而且從研究的對象上，也早已突破了對西方、白種、中產階級傑出女性的研究，而發展到對於更為邊緣的、在以往更為人們所忽視的女性及女性科學的研究，以及採用性別視角對更為寬泛的主流科學和非主流科學的研究。例如，像白馥蘭（Francesca Bray）和費俠莉（Charlotte Furth）以性別視角（並結合人類學的方法）對中國古代醫學、技術等的研究，就是有代表性的例子。（劉兵、章梅芳，2005）上述這樣的以性別視角對科學的研究，除了學理的意義之外，也像其他女性主義的研究一樣，是有著實際的意義的。然而，要將有關的觀點更好地傳播，那就涉及到了至少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是如何進行這樣的傳播，其二，就是對於原來在傳播中存在的問題進行分析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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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普及的理論與實踐

對於中國來說，科學普及是長期以來備受重視的一個領域，也是近來因各種問題帶來了新的困惑，因國外新觀念的引進而帶來諸多爭議的領域。

說重視，可以舉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即2002 年，中國頒布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科普法》。而制訂科普法，是「為了實施科教興國戰略和可持續發展戰略，加強科學技術普及工作，提高公民的科學文化素質，推動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並規定「各級人民政府領導科普工作，應將科普工作納入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為開展科普工作創造良好的環境和條件」。除此之外，由國家發布的《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綱要》也是屬於這種國家性的文件。說爭議，則是由於近些年來，因為傳統科普在新的形勢下面臨著一些問題，如受眾的減少、效果的不理想等，而從國外引進的一些有關「公眾理解科學」「科學傳播」等理論，一方面給科普的理論研究與實踐帶來了新的觀點和啟發，另一方面也因與傳統的對科學的理解、對科學普及的內容、方式方法的理解的不同，而產生了不少爭議。相應地，國內有關的研究與實踐，分別被置於「科普」「公眾理解科學」「科學傳播」「科學文化傳播」等既有相互交疊，又有些明顯區別的不同名目之下。（劉兵、侯強，2004）在以往，國內對於傳播學在學科發展和相應的學術研究方面，雖然也有不足之處，但畢竟還是有一定基礎的。不過，在人才培養和學術研究上，以往被置於傳播學專業之下的「科技傳播」方向，主要關注的還是技術性的傳播問題，而對傳播的內容，尤其是對有關科學的文化背景、科學與社會的關係等方面的內容，則相當缺乏關注。

近些年來，主要是來自像科學哲學、科學史、科學社會學等對科學進行人文研究領域的人士的介入，為科學普及（現在許多場合也被用「科學傳播」這一不太確切的名稱所指稱）的研究與實踐帶來了很大的變化。其中比較突出者，包括像對於科學與社會之關係的更為全面的認識、對於科學之本質的反思、對於科學的社會和文化建構的認識、對於科學的社會功能的新理解（如對科學和技術的負面效應的認識）等。在這樣的認識中，以往被作為科學普及不言而喻的前提假定的科學無可懷疑的、確定的真理性等觀點開始有所動搖。與此同時，對西方公眾理解科學有關理論和實踐的學習，例如像從認為公眾因缺乏科學知識因而需要由專家來對之普及並因而能更加支持科學的「缺失模型」（這也類似於傳統傳播學中的「權威解說」模式或「擴散模式」）向著「對話模式」或「民主模型」的轉變等，也對我們在傳統中的科學普及模式和目標取向提出了問題。當然，面對新的觀點，國內傳統的關於科學和科普觀念的阻力以及反對的聲音，也經常出現在這一領域中。

在所有這些新的進展中，一個關鍵的要點在於人們開始注意到科學的社會文化建構性質（儘管對此在國內有相當多的爭議）。從邏輯上講，無論是科學本身的建構，還是在科學傳播中對科學形象的建構，都應該包括性別這一關鍵詞。但有關的研究卻明顯地表現出了滯後。例如，在10 年前出版的非常權威的《科學技術論手冊》中，雖然以很前沿的觀念討論了性別與科學的許多方面，但在專門討論「科學與傳媒」和「公眾理解科學」的章節中，卻完全沒有提及性別與科學傳播及公眾理解科學的關係問題。（賈撒諾夫，等，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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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與科學教育

按照一般分類，科學普及在常規語義中，主要是指非正規教育（也即非學校教育）中對科學的傳播。在正規科學教育中，也有一些改革的趨勢值得我們關注。首先，在國際的基礎科學教育改革中，除了對傳統的理解科學的方式和教育觀念的變革，以及更加強調兩種文化的結合之外，就性別立場的引進而言，也是某些改革方案或是研究中的重要內容。例如，20 世紀90 年代初，有人在論及科學教師應該關注並會從中獲益的研究領域中，第一條列出的就是女性主義研究。（Matthews, 1992）又如，在澳大利亞首都地區科學課程設計（1—12 年級）中，在涉及到對科學的定義時，就明顯地滲透著來自STS（科學技術與社會）的理解，涉及到對科學的歷史的看法、對科學方法的看法、對科學觀念、精神的看法。同時，也注重強調環境教育的重要性，強調對性別、性別與科學，以及性別與科學教育問題的關注。而在20 世紀90 年代荷蘭初中的新教學大綱[1] 中，也專門提出要「獲得把科學概念和科學方法與男孩和女孩都能認識的物質現象聯繫起來的能力」。但儘管如此，在科學教育中存在的性別問題也是明顯的，1976 年國際物理學教育委員會的一份研究報告中對中學一、二、三年級的物理學課本進行了調查，發現課本中所涉及的人或人名，課本中研究的問題和例題以及一些圖片絕大多數是具有男性標記的，是以男性的興趣為主導的。相應地，國際上對於像科學教育中的科學的性別建構等問題，對於在科學教育中反映出來的性別差異問題以及可能的解決辦法，也都有著大量的研究。

其次，就中國的情形來說，近些來年，在基礎教育領域中，新課程標準的改革，可是說是極為值得關注的最新動向。在新的課程標準改革中，明顯地汲取了國際上一些很新的教育理念，不過，或許恰恰是由於我們對於性別與科學、性別與科學教育問題的忽視和缺乏研究，在新的課程標準中，有關性別與科學教育的意識卻幾乎沒有什麼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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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涉及相關問題的實例

在這裡，我們可以舉出幾個在國內同性別與科學傳播相關的實例，來說明一下有關的問題。

其一，是在2003 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翻譯引進的科普書，即「女孩的科學叢書」（維亞特，2003），這套書是針對女孩的學習與心理特點而專門設計的。它把科學、技術甚至數學的內容，與日常生活緊密地聯繫起來，尤其是與那些女性會更為熟悉和關注的像飲食、家務、遊戲等生活內容相結合，把科學的知識融入其中。而且，在書中還插入了許多有關女科學家的故事。在講技術時，著重介紹的是與女孩們在未來更可能有密切關係的那些知識。數學，通常也被認為是女孩學習的弱項，而在這套書中，作者也非常注意把數學與女孩周圍的事情相聯繫。當然，書中還有像童話故事般引人入勝的講述。由此，既可以增加女孩的學習興趣，也可以增加她們學習科學的自信心。像這種有性別針對性地進行科學普及的嘗試，應該是科學傳播中很值得注意的一種發展趨勢，遺憾的是，類似的著作至少國內還很少見，而原創性的就更是幾乎沒有了。

其二，是在科學普及中，在科學家的形象，特別是女性科學家的形象在公眾心目中的確立上，有關居里夫人的例子。在中國公眾的心目中，特別是在青少年學生的概念中，如果談到女性科學家，恐怕居里夫人的知名度應該是最高的，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其實，在國外，情況也是類似的。在中國，居里夫人的形象的確立，在很大程度上與居里夫人的女兒為其母所的傳記《居里夫人》（此書在國內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已有多年並有重印本，其他一些居里夫人的傳記書籍影響均不如此書）和名為《居里夫人》傳記影片的傳播有關。2006 年初，在搜索引擎「百度」上用關鍵詞「居里夫人」和「電影」聯合檢索，可得相關網頁近6 萬個，雖然其中有些是不精確相關的，但這個數據也足以說明了該電影的影響力。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這部傳記書還是傳記電影，都是20 世紀上半葉的產物，也都不是符合現在女性主義從性別視角對於像居里夫人這樣的女性科學家的認識的，而且，明顯地帶有關於在對科學及科學家的認識上的性別誤區。它所確立的是一種典型的女性科學家的形象：如總是位於男性科學家之下的研究助手，強調對家務的犧牲或額外地對於家務的承擔，甚至於，影片中居里這位男性科學家也對女性不適於從事科學進行過明確的表達，如此等等。對於此部影片，國外已有學者從性別與科學傳播的角度做過專門的研究。（Elena，1997）關於這部影片的有關問題，作者將另撰文章詳述，不過，在此舉出這樣一個例子，則是要說明，在目前的狀況下，對於國內的青少年甚至公眾有關科學和女性科學家的形象的確立，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這樣的缺乏當代女性主義性別視角的作品，這不能不說是科學傳播中的現實問題。

其三，是國內學者對於中國公眾科學素養調查研究分析的一個例子。類似於美國、歐盟、日本等進行的公眾對科學技術發展的態度和理解狀況的調查，我國到2003 年為止，也曾進行了五次較大規模的公眾科學素養調查。這些調查，儘管仍然有待在方法、方式等方面繼續完善，但對於理解我國公眾的科學素養狀況，卻是非常重要的信息來源，是科學傳播方面非常值得重視的調查研究工作。以2003 年的第五次中國公眾科學素養狀況調查為例，（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中國公眾科學素養調查課題組，2004）其中若干部分涉及到性別的問題，如不同性別的公眾所具備的科學素養的比較、不同性別群體的公眾科學素養構成的比較、不同性別公眾對科學技術職業的看法、不同性別公眾對技術與環境關係的看法、不同性別公眾對待自然的態度等。但是，無論從調查的問卷設計、對調查結果的數據統計分析，還是對統計結果的定性分析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到，這裡所涉及到的性別差異，實際上還只是基於天然性別的差異，完全沒有體現出我們通常所講的性別視角中的那種「社會性別」的意識。就此而言，像這樣重要的全國性大規模科學傳播的調查，明顯是在缺乏性別視角的情況下進行的。

從以上幾個實例中，可以分明地看出因性別視角或性別意識的缺乏而體現出來的不盡人意之處，其實這也只不過是我們在國內的科學傳播理論研究和實踐中的大量實例中隨手舉出的幾個有代表性的例子而已。但從這些有代表性的例子所反映出的問題來看，說明了我們應該關注的性別與科學傳播研究的迫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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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點簡要的結論

基於以上的論述，在這裡，我們可以得出如下幾點初步的結論。在科學哲學、科學史、科學社會學、科學教育、科學技術政策等領域中已有的大量女性主義的性別研究，為性別與科學傳播的研究和實踐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以往在傳播學領域中，雖然對於科學傳播的研究已有相當的學術積累，但性別與科學傳播的研究，即使在國際背景中，也還是剛剛處於起步的初級階段。而在中國國內，相關的重要研究幾乎近於空白。在如今這樣一個科學和技術對於社會物質和文化生活都產生著巨大影響的社會中，對科學傳播的注重是理所當然的，但缺乏性別視角的科學傳播的理論和實踐，又是不完整的和有缺陷的，會在相當程度上影響到我們對於科學傳播的認識和科學傳播的效果。

因而，在國際已有的少量研究的基礎上，借鑒他人成果，並有針對性地從事面對我國現實的性別與科學傳播研究，是一項迫切需要展開的重要工作。這樣的研究，無論對於傳播學的發展、對於科學傳播的實踐，都有著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注釋：

[1]Attainment targets:1998-2003, Basis secondary education in the Netherland.

【本文選自《多視角下的科學傳播研究》第三章 科學傳播與性別，第一節，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取授權，並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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