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丨 痛何如哉李商隱？

李商隱

約813年-約858年

大中十二年（858年），鄭州滎陽，李商隱因病重辭官回家，已經躺了好一些時日了。

他的頭一直昏沉沉的，有時在夢中回到過去，兒時玩伴清晰可見，有時忽又醒來，不知身在何方。

那一天，昏夢當中，他忽然看見雪娘了。她笑著向他招手，穿著芙蓉裙，纖腰曼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雪娘！雪娘！我可見到你了，讓我好找！」 他深愛的妻子雪娘早已離世多年。

突然，他的偶像李賀也背著手向他走來，朗聲叫道：「義山兄，我們終是有緣啊！」他驚喜不已，「長吉，你也在？！」他最愛的他們都在這裡，他不由得跌跌撞撞地奔跑過去。歡喜，解脫。

第二天，人們發現，李商隱安靜地死在自己家中的床榻上。

家人幫他收拾遺物的時候，在他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張淚跡斑斑的宣紙。上面寫著一首不知何時完成的詩作。和很多時候一樣，詩作並沒有名字，如果商隱活著，他一定會說，還是就叫《無題》吧。

那張淚痕斑駁的紙上寫著：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人們讀罷，淚水潸然滑落。

一首至今也沒有確解的詩

不僅當時，後代千年，愛詩之人無不為此詩的奇異所打動。

詩句呈現出變幻神秘的空間景象，字裡行間婉轉深情，充滿意味深長的渴求與無奈，令人一讀而難忘。後人不肯叫他「無題」，他們按照古詩的傳統命名法，取首句的頭兩個字，為此詩命名為《錦瑟》。

然而，這《錦瑟》是一首至今也沒有確解的詩。關於《錦瑟》的寫作動機，學者進行了許多的研究推斷，張采田的《玉谿生年譜會箋》上總結了各種探索：

此全集壓卷之作。解者紛紛。或謂寓意青衣，或謂悼亡，迄不得其真相。唯何義行云：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其說近似。

但是，何義行能夠把各種意象比附到政壇的「牛李黨爭」上去，以「珠淚」比附李德裕，以「藍田」比附令狐綯，也真夠穿鑿牽強的。

人們不知道，李商隱寫的時候是為著什麼事，是否為了悼念賢妻？抑或人到中年感傷身世？還是影射政壇？或者為了向令狐綯陳述當年友誼？各家學說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我們唯一可以知道的是，當他在人生的最後時光里反覆吟詠著這首《錦瑟》，淚水漣漣的時候，一定會感傷自己那才華虛度、襟抱未開的一生遭遇。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古琴只有7根弦，古箏有21根弦，而李商隱說的這種錦瑟，雪娘愛彈，李賀也喜歡，足足有50根弦。可見瑟的音域之寬廣，音色之豐富。彈撥到低音的弦，深沉哀婉；跳到高音，又是倏地竄上心尖兒，令人不能自持。

我不知道那華麗的瑟

為什麼偏偏要有五十根弦

一弦一柱

都傾訴著我們

曾經擁有過的 盛時錦年

莊周在睡夢中飛舞

變成艷麗的蝴蝶姿態翩翩

醒來後又疑心自己這副軀殼

或許又是蝴蝶所變？

到底是蝴蝶變成莊周

還是莊周變成蝴蝶

這個問題困擾了世人千年……

戰國時的蜀王杜宇

自稱望帝卻拱手出讓了江山

他的心事一定很重很重

不然，為何要化作這杜鵑

一聲聲 啼血

叫得哀怨

滄海之上皎月高懸

夜色寥闊 無人成眠

鮫人的淚水

滾落成珍珠

異彩獨遺於蒼茫

空餘嗟嘆

闊大的藍田一望無邊

是仙縷裊裊

是日光暖暖

世間最遺憾的是良玉成煙

奇珍只可遠觀

卻不能置於眉睫之前

……

一個人的心底，得藏著多少隱忍的傷痛，才能發出如此騰挪跌宕、一波幾嘆的感慨。得擁有過多少細膩華美的幸福時光，才能有如此悲涼的無奈！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傳說中化淚成珠的鮫人，與丹麥神話里的小美人魚極為相似，人身魚尾，人魚仙子。《搜神記》中曾記載：「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這鮫人非人非物，似仙非仙，是為異類。泣而成珠，獨遺於滄海。

李商隱，字義山。在自己幻想出來的瑰麗詭異的世界裡旋轉著。他掉進命運這個巨大的漩渦，又迅疾被旋轉出來，他就在這種人世的變幻莫測中無奈地嘆息、掙扎，有時候彷彿看到一絲光明，一絲希望，轉瞬間又被黑暗所吞噬。

《錦瑟》之情深：

我想你，雪娘

李商隱二十六歲的時候中了進士。不算晚。

那時候，公卿豪貴家裡有女兒的，都想在當年的新進士里物色一個東床快婿。一旦被選中，就成了「禁臠」，無人敢碰。

李商隱被河陽節度使王茂元看中了。雖然李商隱結過婚，但是妻子早逝，並無子嗣。如今已是孤獨一人多年。王茂元的女兒雪娘也暗自喜歡李商隱，早聞他的詩才，到處搜羅他的詩作來讀。於是，王茂元對李商隱頗為青睞。

這份青睞卻給李商隱帶來了麻煩。李商隱當時已經中了進士，正備考「博學宏辭科」，等著吏部授予官職。沒想到的是，李商隱本已被錄取，卻被中書省從名單里刪除了。

當時正是「牛李黨爭」之時。未來的老丈人王茂元屬於「李黨」，而曾經幫助李商隱中了進士的令狐綯卻是「牛黨」。李商隱原本是「牛黨」令狐家的門生，本來數次應試不中，後來受牛黨人物的幫助才中了進士。如今沒過多久，卻要入贅李黨門下做人家的上門女婿，令牛黨氣憤不已。

李商隱改換門庭的傳言傳到了在中書省掌權的一位牛黨人物耳中，中書省的這位實權人物呵斥「此人不堪！」，遂將已經入選的李商隱之名用紅筆划去了。

李商隱未中「博學宏辭科」，也就不能被朝廷授予官職，只好去了涇州，投靠王茂元去做幕僚，最後就真的做了他的女婿。

雖然開局並不完美，但是這段婚姻帶給李商隱的，卻是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光。王茂元的家宴上邀請了李商隱，小女兒雪娘也出席落座，女孩的清純美麗讓李商隱一見傾心。

新婚之夜，客散人靜，紅燭跳動的光亮將新娘年輕的臉龐照得令人心醉。新娘端坐榻上，羞澀地等待著與她首次單獨相對的如意郎君。

李商隱含情脈脈地對新娘笑笑，示意她走到書桌前，他抽出一張錦箋，飛快地在紙上寫下一句詩：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雪娘低頭淺笑，郎君寫的這是兒時的自己。

李商隱接著寫道：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

雪娘一臉幸福地看著這個才華橫溢的男人，他是多麼珍惜她啊，她的童年，她的純真，她的一切，他都寫入了詩。

李商隱深情地看了一眼雪娘，開始寫她的情竇初開：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雪娘羞紅了臉，一下子難為情起來，吃吃地笑著，笑里又帶嗔怒，李商隱望向雪娘，深情擁她入懷。紅綃帳落，軟語呢喃，兩個浪漫純真的年輕靈魂緊緊依偎在一起。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這是李商隱寫的第一首《無題》。後來，他還寫過很多的《無題》，有「神女無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有「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有「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這對小夫妻的生活日常就是品酒談詩。坊間一有流行的新作，老丈人就會沽上好酒，和女兒女婿談詩論文。李商隱此時就會對作品點評一二，令王茂元父女二人頻頻點頭。這雙小兒女，都對上天的眷顧無比感恩。

時光飛逝，雪娘給李商隱生了三個兒女，做了他十三年的妻子，直到大中五年（851年），李商隱離開汴州趕回長安，回到家裡，他再也沒有見到他的雪娘。

他見到的只是雪娘的棺木，雪娘沒來得及見他一面，便去了。

記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他走進雪娘的卧房，床幔枕席，錦瑟依舊。當年一臉嬌俏的姑娘，鼓瑟彈箏，琴瑟和鳴，宛如昨日。

曾經有一段歲月他們分隔兩地，她思念他，他寫信給她，說：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今她撒手西去，何人共剪西窗燭？再有歡喜，與誰同醉？再有憂愁，或可問誰？又當與誰鼓瑟吹笙？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之共鳴：

李賀是我另一個世界的知音

劉學鍇先生的《李商隱文編年校注》上記錄過李商隱採訪李賀親友並為李賀做傳之事。但是，並未考證出時間。李商隱寫詩仿效李賀，酷愛「長吉體」，《李賀小傳》便是李商隱「誦其詩、讀其書，想見其為人」的結果。

這首《錦瑟》思之深、氣之雄、句之鍊、色之艷完全媲美李賀之詩，一篇之中，曲盡其意，且氣勢更勝一籌。我們不禁要問，《錦瑟》是不是也有詩人李賀的影子在呢？或者是商隱寫時，也想到了與李賀相似的命運而自傷身世呢？

李商隱最喜愛的詩人就是李賀，如果說我們要在唐代的詩人中找出兩個性格、詩風最相像的，那無疑就是李商隱和和李賀。

李賀出生於791年，李商隱出生於812年。兩人相差21歲。

李賀死時27歲，那會兒李商隱才4歲。兩人並無實際交集。但二人出身和命運又極其相似。

首先，倆人都是皇室宗親。李商隱是涼武昭王的第十六代孫，而唐朝開國皇帝李淵是涼武昭王的第七代孫；李賀又是李淵的叔父大鄭王李亮之後。雖然都是皇室宗親，但時隔遙遠，倆人沒享受過一天皇室宗親的優待。祖上高貴，到他們這一代，卻仕途坎坷，生活落魄。

兩人又都是少年喪父。李賀14歲沒了父親，李商隱10歲沒了父親。那個時候沒了父親，子嗣又尚未成年，生活就無以為繼，因為家裡無人做官，也就意味著沒有收入了。

兩個人年少時過的都是貧困交加的生活。李賀身材細瘦，從小拚命寫詩，很小就有了白頭髮。他的主要收入是為時人創作一些流行歌曲的歌詞，靠著這種自由撰稿人的營生得些錢物。

李商隱喪父時年齡更小，靠的是「傭書販舂」，就是給人家抄書掙些零用，然後攢錢買進穀子，脫殼後賣出凈米，掙點差價，不過是打些零工養家糊口而已。讀書人的後代，卻要做這些販夫走卒當做之事，心中自然是極大不願意。

然而，這樣的人家兒即便落魄了，也總歸是見過世面的書香之家，絕不肯就此墮落。他們從小被教育的都是要刻苦學習，飽讀詩書，贏得功名，以便重振家業。

李商隱長大之後，一心想博得詩名。他接觸了李賀的詩句，彷彿於冥冥中看到了知音。從此，他被李賀的詩句帶進一個神秘的世界。

李商隱公開宣布自己寫詩是「效長吉」。就是仿照李賀風格寫詩。長吉體成為李商隱的最愛。

他沉浸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的「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的肅殺哀傷里；

他被《蘇小小墓》的「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創造出的森寒詭異、綺麗濃艷深深震撼。

李商隱當時的文學夢想，就是寫出李賀那樣幽深神秘，色彩濃郁的文字。

相近的生活經歷，個性氣質，讓李商隱在命運的漩渦里緊緊抓住前輩知音的手臂。偌大的世界，沒想到你我二人雖然陰陽兩隔，靈魂卻能夠一路同行。

這一定是上天對我的可憐和眷顧。

李賀死後，杜牧為他整理詩集，受託作序。而李商隱則遍訪李賀生前親友，儘力搜集李賀的點點滴滴，為李賀寫了小傳。

正是在這樣的了解和記錄中，李商隱得知了李賀喜歡錦瑟。李賀生前極愛撥弄五十弦的瑟，也許和他自嘆身世沉浮的情緒有關。李賀詩中常有瑟出現，比如「清弦五十為君彈」「五十弦瑟海上聞」等詩句。

《錦瑟》這首詩，亦很有可能是李商隱心有所感，對這位前輩以「錦瑟」相問，引發了自己感時傷懷的一番心事。

李商隱從未懷疑自己的才華，但是對這一生紛擾不得出路的仕途，也實在無力抗爭。韶華易逝，他與李賀同病相憐。

《錦瑟》每一根弦柱記錄的大好年華，不曾是他和李賀都曾經擁有過的嗎？

《錦瑟》之哀痛：

虛負凌雲萬丈才

一生襟抱未曾開

大中十一年（857年）的暮秋。雪娘已經過世了六個年頭了。李商隱身體也一直不好，他辭去了江南的鹽院職務，回到長安收拾一番，準備回老家滎陽養病。

回想他這一生，十六歲學道，中年學佛，考進士三次未中，二十六歲第四次應舉才進士及第，分配官職時，又被中書省給拿了下來。從此沒當過什麼正式的官。只好投靠在各種達官顯貴家裡做幕僚。

當過天平軍幕，入過太原幕，兗州幕，興元幕，涇州幕，當過秘書省的校書郎，河南弘農的縣尉，然後辭官，繼續當幕僚，然後再去秘書省，再入幕，最後當過幾個月的京兆尹府上的掌書記、判官，入徐州幕。

在當時的官僚體系中，李商隱的政治地位基本上相當於現在的股級及以下幹部。掌書記和判官也不過是節度使的屬官，掌管文書案牘而已，最多算寫作秘書兼辦公室管理人員。

他這一生左突右奔，卻幾乎都在同一水平線上供職，他奮力向上，卻並無大的進展。有時候，世界給了他一點光亮，他以為機會來了，熱情高漲地奔跑過去。可是最後，總是撲了個空。

他曾經心比天高，無所畏懼，覺得只要靠才華就可以睥睨天下，但剛一出道就飽受教訓。他在仕途的叢林里戰戰兢兢地探索，但叢林遮天蔽日，曲曲折折，他屢屢迷路，走不出來。

而現在，他病了。讚頌美譽也好，揶揄諷刺也罷，他再也無心傾聽，也無力爭辯。

那一日午睡之後，面對自己的身體和現狀，李商隱心緒煩悶，難以排遣。於是雇了一輛驢車，來到了長安城南的一片高地「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時候，離李商隱離世只有一年了。雖然才四十六歲，他已經形容枯槁，身體羸弱，不會再有作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時間最是無情，誰又能與歲月對抗呢？

因此，當後世有人為「樂游原」譜曲，用了歡快的曲調時，當有人說「只是近黃昏」未必哀傷，仍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決心時，我是不敢苟同的。

這個樂游原，是當時唐朝的知識分子們常常去發思古之幽情的地方。夕陽晚照下，空曠肅殺，讓人敬畏歲月，慨嘆人生。李白也去過，並寫有: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李商隱曾經抱著熱烈的期望走向仕途功名，但兜兜轉轉數十載當的都是不起眼的小職位，於當時的知識分子來講，可謂空手而歸。

商隱終於在四十七歲的時候，算是葉落歸根，病死於滎陽。「官不掛朝籍，位卑年促」。

他死得安靜，沒有在當時引起任何轟動，他的墓沒被確認是在哪裡，人們也沒有找到是誰給他寫過墓志銘。

但是，他以詩名傳千古，被列入《舊唐書》、《新唐書》，並被譽為「一代文宗，時無倫輩。」

時人崔鈺寫了一首悼念李商隱的詩，其中兩句震撼人心，或許可以表達後人對李商隱一生的概括和惋惜。

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

義山兄，你草寫《錦瑟》之時，不知因何事而起，或許只是一點淡淡的哀愁。你臨終前反覆吟讀《錦瑟》之時，卻一定痛徹心扉，五味雜陳，悲欣交集。

但是，我要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寫了這首詩。

你把你的痛化作異彩迷離、凄美決絕的文字，讓後來人讀著、痛著，去悟。這些詩句讓人十四歲時驚嘆，二十歲時探究，三十歲時遺憾，四十歲時領悟。

你用一首七律，56個字，告訴了我們這一生應該珍愛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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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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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文中李商隱出生、進士及第、成婚、去世的時間，均據民國學人張采田著《玉溪生年譜會箋》。

注2：本文配圖來自微博：@呼蔥覓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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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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