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稻三秋末雲門樂舞來

最新 08-27

「雲門」，在《周禮》記載中位居「六樂舞」之首。黃帝氏族以云為瑞，以雲紀事，以雲命官，是以編製了向天空祥雲祈願，使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雲門」樂舞。周禮壞，「雲門」的樂音舞步失傳，只留下縹緲的舞名，道出舞蹈在人類農耕文化中最初的位置。以農事、作物為媒，探尋生命、自然與命運，是20世紀初舞蹈告別浪漫敘事的時代以來最偏愛的主題。

林懷民為賀「雲門舞集」建團40周年而創作的《稻禾》也是這樣一個「回到稻田」、回歸舞蹈本源的作品。今秋江南晚稻成熟之際，「雲門舞集」將再度來滬，於10月18日至22日連續獻演五場《稻禾》，這個以中國最古老的舞蹈命名的第一個華人現代舞團，將把台灣池上的稻米馨香帶入上海東方藝術中心。

安頓好土地的呼吸

林懷民自小就有「稻米情結」。在「雲門舞集」的早期作品《薪傳》中就有「插秧」的段落。在他的故鄉嘉義新港，鄉鎮的街道盡頭連著種滿稻禾的嘉南平原，晴朗的日子裡，站在街頭就能望見玉山下層層疊疊的稻田。林懷民年復一年看著農民「在烈日下布秧、除草、踩水車，收穫時節將稻穀鋪滿厝前埕仔，在太陽下晒乾。」對稻米與稻作農耕生活的熟悉，使這個城市少年在心底里同稻禾生長的大地格外親近。他認為：「農村代表人跟土地，跟大自然的和諧互動，是城市人精神的窗口，要護住，不能讓水泥高樓無限制地蔓延，扼阻了我們的呼吸。」

1994年，林懷民創作的《流浪者之歌》讓「雲門舞集」躋身於國際頂尖的現代舞團之列。2011年《流浪者之歌》東藝上演，三噸半黃金稻穀如甘霖般灑落舞台的場景，曾深深震撼了滬上觀眾。就在同一年，林懷民在旅途中經過台東米鄉池上，金黃的稻浪在遠山雲海映襯下翻滾，將一個新的作品雛形刻印在他心裡。

《流浪者之歌》劇照

池上是台灣日據時期「天皇貢米」的出產地，木盒盛香米的「池上便當」曾享譽全台，可即便是這裡，也曾受到粗放耕作方式高產低風險的誘惑，險些砸了招牌。農地流失、農村日益邊緣化，原本微妙地維繫著農村人際關係的樂舞歌謠、收穫祭典已瀕臨絕種，如「雲門」一般消失。直到90年代起推行有機種植，人與土地和解，鄉里的農人們才恢復了怡然自得的耕讀生活。這回歸併不「復古」：田間是整潔的街道，電線杆埋入地下只為不破壞一派田園景緻，農家的牆上裝飾著米勒、梵高，院子里晾著剛寫好的書法。創編採風時看到的情景，徹底打破了林懷民對農耕者的固有印象，為《稻禾》注入了「雲門」作品中少有的明媚氣息。

《稻禾》世界首演大獲成功

2013年11月，池上鄉剛剛收割完的稻田中央鋪上了木板，正待「收割」的《稻禾》就在露天預演。那次的演出無法在劇場舞台上複製，因為對於幕天席地而坐的觀眾——也是辛勞了一整年的農人們來說，這場「看不太懂」的舞蹈如同一場久違的祭典，激起心中莫名的感動，為他們在四季更迭中灑下的汗水鍍上了一層稻浪般金黃的光輝。如林懷民所說：「尊重土地，安頓了土地的有機呼吸，21世紀的人心才能跟著安定下來。」

雲門在台東池上稻田演出

將稻香披在身上

「雲門舞集」的作品，一如其名，向來以現代舞和當代思維詮釋古代亞洲傳統文化題材。有人評價《稻禾》是仙氣十足的「雲門舞集」最接地氣的一部作品，因為它不取材於任何神話、詩歌，表現形式也並不花哨。林懷民卻說《稻禾》的創作過程很艱難，「因為太熟悉，或者你以為太熟悉。」他不甘心走《薪傳》那樣的寫實老路，拋棄了人物與情節，陽光、泥土、風和水、花粉和谷實的意象化作人形湧現出來。「收割之後，延火燒田，春天來臨，犁翻焦土，重新灌水，淺淺的水面上倒映著舒捲的雲影。稻田四季如此，人生亦如是。」

相似的主題，在現代舞作品裡並不少見，舞者以具有明顯象徵意味的現代舞語彙表現四季交替、春種秋收，僵化的身體與熟悉的動作套路一直是林懷民所摒棄的。他富於巧思的編舞和雲門舞者們別具一格的肢體韻律，為這個主題帶來了獨特的韻味。熟悉「雲門舞集」的觀眾都知道，這個現代舞團的訓練方法有些與眾不同：西洋芭蕾與現代舞中，融合了武術與京劇身段，近年來還大量引入太極導引、冥思甚至書法。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將一切包括舞蹈在內的肢體表演程式歸零之後，從身體本身出發放入一切可能的形式。「雲門」的舞者須得內外兼修，磨鍊肢體與心神交匯，方可得作畫一般「氣韻生動」之勢，這個過程宛如一場無盡的修行。

台灣演出之後，《稻禾》去了巴黎、倫敦、德勒斯登、紐約、洛杉磯、舊金山、華盛頓、莫斯科、北京、上海、廣州、香港、首爾等幾十個大城市演出。池上的青山雲海與一望無際的稻海都無法帶走，於是《稻禾》隨身帶著那裡的影像。一茬茬整齊的青綠幼苗，滿穗在風中搖曳成浪，泱泱水田映著浮雲，收割後空曠的田野猛火燃燒——林懷民邀請台灣攝影師張皓然在池上田間蹲守一年，紀錄稻米從萌生到枯榮的一生，這些影像本身就是最原始有力的生命之舞。

在《流浪者之歌》的穀雨洗禮中，我們就曾領略過林懷民將舞台上的一切變成演員的能力，這一次換做稻禾的影子披在舞者身上，與身體的肌理一道舞動。《稻禾》在倫敦上演時，《泰晤士報》對雲門舞者們「超人般的身體掌控力」大加讚歎，稱他們能夠「緩緩地建構圖像，精密地展開表述，打破了西方對舞台時間的期待，彷佛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中舞蹈。」舞者是稻禾的幕布，稻禾是舞者的盛裝；影像為觀眾打開飄著稻香的無限空間，舞者則將幾欲飄走的目光奪回來，安放在你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