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天離開的時候，知了也睡了

天涼值萬金

八月二十三，水曜日，處暑

處，止也，終夏之時

——拈花一笑

肖邦 | D大調雨滴前奏曲

處暑無三日，新涼值萬金

白頭更世事，青草印禪心

八月末的上海，昨天還熱得象蒸籠里的包子，周末清晨，天邊居然冷不丁送來了一大片烏雲。接著沒頭沒腦地就風雨交加起來。站在露天的地鐵站台上，輕薄的衣衫上浸透著雨和汗，涼風一吹才發現：空氣中已有了一絲瑟瑟的秋意。一米之外的雨，已經失去了昨日的溫度。

古人就說，從處暑開始，每天一盆水，要洗十八盆澡，才能是洗到了「露凝而白」的真正秋天。所以，處暑大約可以算是秋天樂章的前奏曲。從小我就對這個八月的節氣特別敏感，因為一到處暑，樹上的歌唱家知了就收聲睡覺了，美味的西瓜也突然不好吃了，天天野在青山綠水間的暑假，只剩下最後一周。眼前，擺著沒有動過筆的暑期作業，還要準備開學與功課，如果正好還碰上了補考的倒霉事——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薩蒂 | 果體歌舞第一首

齊白石國畫

據說，夏天的知了在破土之後，會爬上樹枝，一邊用細細的麥管吸著甘甜清涼的天然飲料，一邊快活地唱上個七天七夜，然後，才心滿意足地離開這個花花世界。偶爾會有到了第八日還在唱歌的知了，因為形單影隻，連聲音都會變得凄切。小時候，不懂傷春與悲秋，更不懂寒蟬凄切，卻對夏天的離開，忍不住地要留戀一翻、傷心一把。

長大了一點，大學裡倒是沒暑假作業，形勢馬上反了過來。一過了處暑，就渴望著開學，渴望著和一個暑假沒見著的女同學約會。上世紀末的時候，還沒有過七夕情人節的習慣。但處暑之後，新一輪的大學戀愛症候群，也開始蠢蠢欲動，即將集中暴發。

最可憐的是工作後，沒有暑假可以任我哈皮。沒了愛情，供我消費。一整個夏天：白天上下班，一動一身汗。晚上空調冷，熬夜寫稿長。文章沒寫完，腳趾凍成冰——所以，這些年，一過處暑，心裡總不免期待著夏天的結束，秋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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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明.賈瓦迪 | 權利的遊戲主題

這不，連美劇也來湊熱鬧。在洗到處暑後的第七盆澡之時，《冰與火之歌》也將更新到了最新的、最冷的第七季第七集，正好碰上中國人的傳統節日——七夕節。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渡

居然連美國人筆下象徵著火焰的龍母與代表北境冰雪的瓊.雪諾，也要湊到中國人的七七之日（七夕節是農曆七月七）執手相看淚眼。從來沒有愛情戲的《冰與火之歌》，也要在凌冬將至的秋天，擦出一片愛情的火花。說實話，我一直沒搞清楚，這兩人到底愛上了對方什麼。我也沒搞清楚：為何七七相碰的女生乞巧日，怎麼就成了男生買禮物送給女生的中國情人節了？！

難道不應該是：女生織塊繡花手帕送給男生，以示自己心靈手巧嗎？

這個世界，在冰與火之間反覆煎熬；這個天氣，在冷與熱之間反覆拉據；這個愛情，在商人的精心策劃包裝下，讓我們重複消費。周未，時尚的牛郎織女們已經急不可耐地渡過燦爛的銀河，相會在燭光晚餐的浪漫中。而單身狗們，只能就著凄涼的月色下，孤獨地吃著自己那份沒營養的狗糧。

問題是過了處暑，西瓜已經不甜了，十八盆淚水還沒到洗完，愛情已經變味。

離夏之歌

等待，不是為了你能回來

而是找個借口不離開

——李碧華《只是蝴蝶不願意》

清晨一場涼涼的雨，喚醒了我的秋意。

我突然想起，還有好幾篇關於七夕的稿子沒寫完，為了工作，為了多賣一瓶香水、為了多送出一捧鮮花，為了多開出一桌燭光晚餐，我不得不為了愛情，挖空心思地尋找美麗的辭藻。只為了，在一個和其它364天沒什麼區別的日子裡，在一個一年要過3次的情人消費日里，為你的愛情製造一點氣氛，為這個越來越現實的社會增加一點GDP。

小時候，大人經常鼓勵我們：問題的答案，如果你不問，永遠不會知道。然而，愛情的答案，有時問了也是白問，它經常被遺落在愛情的盡頭，就彷彿是被海潮留在沙灘上的美麗貝殼。

科恩 | 藍雨衣

在我年輕時，戀愛中的男女都特別喜歡張信哲唱的情歌《愛如潮水》，很久以前我就想：如果愛真的就象潮水，那麼它不斷沖刷著的，或許，只是我們生命中一片亘古不變的孤獨沙灘。我們象潮水一樣湧上愛情的沙灘，卻又不斷地發現，當你消費結束，你的愛情也象慾望的潮水一樣，來得兇猛，退得迅速。

在我們學會真愛之前，我們不斷地陷入千吻之深的人生陷井中時，我們總固執地認為這才是愛情，我們把大大小小的禮物當成砝碼，放在愛情的天平上，精確地求重。其實，我們並不知道，那讓天平傾斜的——永遠是慾望。

大學畢業前，我曾和一位女生，在凌晨的酒吧，一起聽這張科恩的精選唱片。這對我是一張很特別的唱片，只因為那音樂混和著她的呼吸。在天快亮時，她對我說，她看見一條悲傷的河流，正挾帶著我們的愛情，頭也不回地流入時光浩瀚的深處。

你真的一無所求了嗎

我多麼希望你還有所眷戀

我不知道，這是她在問我，還是那首《藍雨衣》中的歌詞，那些凋零在時間盡頭的花兒，無足輕重，在褪色的記憶里，只留下了一抹難以捉摸的溫度。

科恩 | 藍雨衣

她還說，當天亮時，這個酒吧，這首歌，這一刻的你和我，都將不復存在。

20多年前，也是在一個夏天的尾巴上，天下著雨。當她起身離開時，我找了一個借口，沒有相送，但我把傘留給了她。我坐在清晨酒吧的大玻璃後，向外張望，看著她越走越遠，頭不回地從我的人生中永遠地消失，那一刻，一米外的冷雨，打在心頭，涼涼的秋意，似曾相識。

過了處暑，就是七夕。就是天貓、淘寶、名品店、高檔餐廳的情人節。

過了清晨，太陽又會出來了，空氣濕潤而溫暖，讓人好想談戀愛。科恩在那首《千吻之深》中寫道：

小馬飛奔，女孩們正青春

........

我已蒼老

可我依然會淪陷在千吻之深中

彷彿又回到了喧囂的大街

月亮帶不走

你別赤腳在這草地上散步

我的花園到處是星星的碎片

——埃迪特·索德格朗《星星》

年青時，和許多同齡人一樣，我做過搖滾夢。夢想著，象搖滾樂隊和歌星一樣，在舞台上，怒砸吉它。年青時，我覺得這一定很酷，一定會吸引女生注意。我和同學搞了一個標準的四人樂隊，還學著U2的唱片封面，拍了定妝照。

我們的樂隊主唱，還找了個音樂系彈鋼琴的女友。教我們識譜。據說約翰.列儂只學了三個最簡單的吉它和弦，就開始玩音樂。問題是，搞了大半年，也沒能寫出半首象樣的歌。花光了所有零花錢，打工錢，別說音樂沒玩出來，連女朋友，也沒搞上手。很快連主唱的女友，也受不了我們的扯蛋樂隊。

一個夏夜，我在大學宿舍里鬱悶地練琴。把手指都彈傷了。宿舍里沒有空調，只能一個人跑出來乘涼。我呆坐地假期寂靜的校園湖邊，看著湖面的月光，聽著湖對面音樂系琴房裡傳出的音樂，竟不知不覺地入了迷。那夜，我們樂隊主唱的前女友，就坐在那一溜琴房的二樓、正數第五個窗戶後面，點著蚊香徹夜練琴。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她彈琴，但那個晚上，音樂象月光一樣，鑽進了我的骨頭裡。

那是肖邦的練習曲，優美地撩動著你的心事。那天，我找到了她的琴房，坐在琴房門口，安靜地象只貓一樣，聽她彈琴。我不記得，她說過什麼。彷彿我來了，就應該坐下，然後讓音樂流淌。

肖邦 | E小調前奏曲

從那天起，每當我看到琴房那扇窗亮著的時候，我就會走上去，看看是不是她，然後坐在她身後，想像她那纖細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舞，那動人的旋律，在我年青的心靈中，留下難以捉摸的閃光軌跡。

那個夏天，我放棄了搖滾，放棄了裝酷。在安靜聽琴的時光里，語言是多餘的。禮物是多餘的。甚至討論也是多餘和。我很少點曲，每次她彈新曲的時候，她都會告訴我，這是什麼曲子，難點在哪，即使她明知，不會彈琴的我，對那些專業的技法並不是很明白。說完她就會，認真地在琴鍵上反覆不斷地勾勒出那些看不見的優美線條。

在那持續了幾乎超過兩個學期的聽琴中，我聽的最多的就是肖邦。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首肖邦在馬略卡島的凄風苦雨中完成的E小調前奏曲。不如為什麼，它彷彿唱盡了我年少時，找不到人生方向的苦悶。

直到有一天，我們都要畢業了。卻發現我們有很多話都沒來得及說。甚至完全不了解對方。在最後一次聽她彈琴時，她告訴我：她有了新男友、新工作，在那個長夏將盡的時候，她問我想聽什麼.....

我的夢 | 改編自肖邦E小調前奏曲

陳松改編，拈花一笑填詞

最後一個晚上，我們說了很多話。但不知為何，幾乎沒一句是我們想說的。就象是兩顆遙遠的星星，所有的語言與飛翔，都無法填滿我們之間那巨大的空白，最後只剩下音樂、晚風與夜色。

許多年後，肖邦E小調前奏曲成了我的最愛，當我撫摸著它那獨特的線條時，不知不覺就為它配上了詩句。而我一位始終沒有放棄音樂夢的好友，也很喜歡這支曲子。有一天我們將這首E小調前奏曲改成了一首小歌。

當夏天離開的時候，月亮還在原地；當風兒停下來的時候，花兒為何仍在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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