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傷風敗俗，誘騙無知少女，來畫春片！真是笑話

來，今天先來看一幅特別的合照——

看出來特別之處沒有？

在一群穿得厚厚實實的年輕人當中，有一位一絲不掛的女性朋友袒露著她美麗的胴體。可惜她側著臉，沒有留下可供辨認的面容，以至於後人無法確認她的身份。

波叔告訴你，這幫年輕人是將近100年前一群學習美術的學生和他們的幾個老師。

那個裸女，就是這群美術生的人體模特。

這張照片，是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第十七屆西畫系的師生與人體女模特的合影。

今天，藝術院校的學生對著全部裸露身體的人體模特學習繪畫，是天經地義的事。模特不全裸，學生怎麼認識人體結構？怎麼掌握人體比例？

這是學藝術的基本功。

但是在100年前的舊社會，連穿少點都是罪，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裸露身體，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對傳統禮教的莫大觸犯。

誰敢打破禁錮、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這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就是這群美術生的校長——

劉海粟

現在大家都知道劉海粟是個大畫家，未必知道就是他，在上海圖畫美術學院（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前身，簡稱上海美專）破天荒地開設了人體寫生課，還倡導學生舉辦裸體畫展。

這件事，放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看，說怎麼大膽、怎麼進步、怎麼意義巨大都不過分。

真·驚世駭俗。

這也註定得掀起一場風波。當時民眾都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後來還激怒了號稱東南王的大軍閥孫傳芳，鬧出了一出長達十年的大風波。

不過，這也符合劉海粟的性格。從小他就不是個按套路出牌的人。

1896年，劉海粟出生在江蘇。父親經營錢莊，母親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

不得不說，這小孩是有藝術天賦的。11歲那年，他隨手畫下的一副習作就被印在了第一屆全國兒童繪畫展覽會的畫冊封面上。

16歲奉父親之命結婚後，打死不肯跟新娘子洞房，還玩離家出走，說要到日本學畫畫。父親拗不過，決定打本錢讓他留在上海，開辦美術學校。

就這樣，

上海圖畫美術學院

誕生了。這可是中國第一所美術專門學校。

17歲就當副校長，劉海粟年紀小，但野心倒不小。魯迅想用文學拯救中國，他就想用藝術。

第一，我們要發展東方固有的藝術，研究西方藝術的蘊奧；

第二，我們要在極殘酷無情、乾燥枯寂的社會裡盡宣傳藝術的責任。因為我們相信藝術能救濟現在中國民眾的煩苦，能夠驚覺一般人的睡夢；

第三，我們原沒有什麼學問，我們卻自信有這樣研究和宣傳的誠心。

招收學生、聘請名師、創辦美術刊物……別人做的，他都做；別人不敢做的，他也做。

比如說，1915年，學校步入正軌之後，他改革了學制，按照新學制的要求，破天荒地提出高年級班應該開設人體寫生課。

有老師說這樣跟社會道德相悖，不太好弄吧，但是劉海粟很堅持。

他知道，在西洋美術中，從米開朗琪羅到羅丹，這些藝術大師塑造人類情感時，都是通過肌肉特定的語言來表現。要想中國的藝術有所突破，就應該吸收西方藝術的精華。

我們大家都知道，稍有藝術知識的人也都知道，研究繪畫最要緊的就是人體。

說服學校的老師們很容易，但要說服外面的人來當模特，可就沒那麼簡單。

你想想那是什麼時候，大清才亡沒幾年，五千多年來的傳統禮教依然根深蒂固。

身體支配權

這個概念，在大多數平明老百姓的字典里，壓根不存在。

劉海粟在上海的街頭小巷都貼了招聘模特的廣告，但根本沒人上門面試。因為當時流傳一個說法：

當模特兒給人畫，是會被吸去魂魄的。

也有一些為了糊口不得已來面試的成年男子，一聽到

「全裸」

兩個字，就甩手搖頭落荒而逃。

更何況說女模特呢？步子不敢邁太大，劉海粟先不提這茬。

幾經波折之後，才高價找來了一名願意做模特的男性。

好不容易高年級的同學們終於完成了規定的人體寫生課，順利在上海張園舉辦公開展覽，沒想到幺蛾子也跟著來了。

展品中有很多人體畫作，一放出來，很多人根本接受不了。上海一名女校的校長看了之後，直接破口大罵：

劉海粟是藝術叛徒，教育界之蟊賊！公然展出裸體畫，這是大逆不道，傷風敗俗，非嚴懲不可！

劉海粟根本不認識這個女校長。他一點不示弱，乾脆也用

「藝術叛徒」

這個名號來自稱，並且登文章反擊：

偉大的藝人，他是創造時代的英雄，決不是傳統的犧牲者，更不是社會的奴隸，供人揄揚玩賞。偉大的一人，只有不斷地奮鬥，接續地創造，革傳統藝術的命，實在是一個藝術上的叛徒。

當然也有人支持他。其中一個，就是北大史上最好的校長

蔡元培

。

蔡元培原本就跟劉海粟的姑丈是舊相識，而劉海粟也是蔡元培的迷弟，非常贊同他

「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

的思想。劉海粟給蔡元培寫了一封信，一方面表示敬意，另一方面也想尋求蔡元培幫忙。

蔡元培立即回信，並且還給江蘇教育會的朋友寫了一封信，讓他幫忙照顧照顧劉海粟的學校。

社會上的非議暫時平息下去了。

但這只是裸體模特泛起的小小漣漪，真正的大風波，還在後面等著呢。

畫了差不多5年男模，這期間劉海粟一直沒死心，托朋友四處輾轉，終於找到了一位敢於全裸的女模特。

1920年7月20日，他的學校終於迎來了第一位女模特。當時，整個畫室都沸騰起來。

（我校）未能覓到願意獻身藝術的勇敢女性，就更別奢望美麗健康的少女。今天，藝術女神終於出現在我們的畫室中了！

這位藝術女神斜卧在寫生軟榻上，作畫之前，在場的每個學生都給她鞠了三個躬。

接下來的三天里，他們都在描繪著這至美的胴體。

這是載入中國藝術史冊的三天。

但是到了第四天，從早到晚，學生都沒能等到這位女模特的到來。

原來，她當模特兒這件事被父親發現了，父親把她關了起來，狠狠地打了一頓：

真對不起，今天誤了先生們的課，只因為父親發現了我給你們做模特兒，他大發雷霆，打得我遍體鱗傷，把我鎖在房裡不讓我出來。

這件事還傳到了外面。這次，全社會都炸開了鍋。

有很多民眾直接找上門，指著劉海粟的鼻子就是一頓罵：

什麼學校？分明是妓院！

你們傷風敗俗，誘騙無知少女，來畫春片！

吃飽沒事做，自找麻煩！

報紙上的批評也毫不客氣，管他叫做

「文妖」

：

上海出了三大文妖，一是提倡性知識的張競生，二是唱毛毛雨的黎錦暉，三是提倡一絲不掛的劉海粟。

從這次開始，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劉海粟這個人，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但是麻煩也越來越多。

舉辦的展覽，經常有民眾不爽，還有警察上門，說要撤下裸體畫作，甚至要求停止展覽。

劉海粟只能左託人右託人，才僥倖保全了展覽。

但這次，他卻沒這麼幸運了。

杠上他的，不是普通人，而是號稱「東南王」、殺人無數的大軍閥

孫傳芳

。

1924年前後，《申報》刊登了上海市議員

姜懷素

的文章，他要求當局必須嚴懲劉海粟。

緊接著，上海總商會會長也出面站姜懷素：

上海風俗之淫靡，青年女子耳濡目染，即無人為之引導，已難遏制其慾念。乃觀今日風行美術裸體畫片，無不爭相購買，血氣未定者，尤易墮落，影響之大，何可勝言。推原禍首，實上海美專創行裸體畫之作俑也。

劉海粟不服，提筆應戰。

被駁倒的姜懷素倒是啥都沒說，劉海粟以為，這事兒就這麼告一段落了。

萬萬沒想到，兩年後，姜懷素直接寫信給新上任的上海督辦孫傳芳：督辦啊，你可要評評理，上海美專畫裸體，簡直傷風敗俗，得取締啊。

沒兩天，當局就對上海美專發了禁令，立刻停止人體寫生課，展覽也絕對不能舉行。

劉海粟火冒三丈。他決定要給孫傳芳寫信。

好朋友郭沫若勸他，孫傳芳可是大軍閥啊，他怎麼肯幫你。

為了中國新興藝術的生存和前途，就是死，我也豁出去了。

從西洋人體寫生的歷史，到自己學校開設的寫生課程，再到如何推進中國藝術的發展，有理有據，以理服人，都被劉海粟寫在了給孫傳芳的信里。

男性象徵人類剛毅之氣概，女性象徵人類春節之天性，命意深長。近世科學昌明，凡百學理，悉以求實為始基，求是為指歸。

但是，孫傳芳身邊的人不斷在他耳邊吹耳邊風，今天說這是在挑戰督辦您的權威，明天跟他說劉海粟竟然敢辱罵警察。

沒過幾天，孫傳芳就給劉海粟回了信，還是很給面子的。孫傳芳委婉地勸他，別再辦人體寫生課了：

美亦多術矣，去此模特兒，人必不議貴校美術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毀，俾淫畫淫劇易於附會，累牘窮辯，不憚繁勞，而不能見諒於全國。

他本來以為，劉海粟會知難而退。結果劉海粟奮起力爭，在《申報》上回復孫傳芳：

關於廢止此項學理練習之人體模特兒，願吾公垂念學術興廢之鉅大，邀集當世學術界宏達之士，從詳審議，體察利害。如其認為非然者，則粟誠恐無狀，累牘窮辯，干瀆尊嚴，不待明令下頒，當先自請處分，刀鋸鼎鑊，所不敢辭！

給台階你下你不下，還專門登報紙，這不是擺明讓我丟臉嗎？

孫傳芳大怒，立即發密令，要求通緝劉海粟。

這下劉海粟可就麻煩大了。

朋友們都勸他趕緊躲起來，他堅決不躲：

我決不躲，沒有了新學制、新藝術，我生有何用？

後來在法租界領事們的交涉下，孫傳芳才不敢亂來。

為了保全學校不被封閉，劉海粟不得不暫時做出讓步，暫時將人體寫生課和裸體畫展覽撤去。

就這樣，這場模特風波才暫時告一段落。

劉海粟為中國近代美術發展做出的努力，絕對值得在歷史上記下一筆。

當時《申報》就曾經做出這樣的評價：

劉海粟三個字在一班人的腦海里、心頭上，已經是一個凹雕很深的名字。在藝術的圈子裡，他不但是一個辟荒開道的人，並且已是一個巍巍樹立的雕像。

之後，政府對這事也沒再深究。風頭一過，劉海粟繼續帶領學生，進行人體寫生課。

據說，江青也曾當過劉海粟的女模特。那是在1935年，當時江青在上海拍戲，藝名叫做「藍蘋」。

1949年以後，人體模特和裸體藝術都進入了「幽閉期」，被嚴格控制在畫室里，絕對不能公開展覽；

文革爆發，人體模特自然也被打入「封資修」的行列；

一直到文革結束後，作為禁區的裸體藝術才慢慢被揭開遮羞布，湧現了一大批人體雕塑、人體繪畫等作品。

為這一切當先鋒的，就是劉海粟多年前的抗爭。

沒有他，我們欣賞不到這麼多充滿美感的藝術作品，我們的社會風氣可能在保守和偏見中掙扎，我們在電影院看《泰坦尼克號》時可能也會被粗暴而無謂地剪掉某些片段。

新事物的出現，總是會有人不理解、不接受，甚至是懷疑、謾罵。

但總要有人去推動阻礙進步的巨石。

敢於跟當權者正面開戰，並且將正確的觀念向世人普及，光是這一點，劉海粟就值得所有人尊敬。

在那麼多年前，就出現過這麼進步、這麼有遠見的有識之士，今天我們要是不僅比不上他們，還要向後退，那可真是個大笑話。

今日心情 崇敬

總要有人去推動那塊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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