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文章】啞巴道人

最新 08-27

啞巴道人

文/陳景展

那年去商洛，一座山叫雙乳山，半山腰有一座道觀。道觀的生活來源主要靠養羊，羊可以產奶，奶可以出售。道觀里，也有幾匹馬。我們說話時，「走過」一個啞巴道人。「走過」不太準確，「飛過」有些誇大，「掠過」又有些太輕，我找不到合適的詞。啞巴道人並不老，穿一身藍色的道袍。他不僅僅是啞巴，或者說，他不是一般的啞巴。他有些「超然」，或者說，難以言表的「專註」。道人在他眼裡，也成了俗人。他只在乎他所做的事情：喂馬、提水。他似乎有忙不完的活要干，自己的本分都忙不完，完全沒有工夫在意我們這一群人的存在。我們在走路，他「飛過」了我們的身邊。輕輕一擦，就到了拴馬的地方。他的腳極快極輕。這樣的人，不會武功都難。單單他的「專註」，精神不耗散，就一定是超凡的。我當時想，這個道人，要麼是極度的傻子，傻到無法與人溝通，只會埋頭幹活，要麼就是隱匿的高人。那擦身而過的一瞬，是我與他唯一的接觸，那一瞬的感受，是他既不願意打擾我們，又充滿了「不傷害」，或者說，既不願意與之同語，但又沒有貶意和不屑。

我相信，他愛馬勝於愛人。當然，這樣的人，往往是極為忠誠的。對事，也是極為認真的。這個傻子，一定是當家的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時隔多久，我也漸漸忘了這個啞巴道人。在蘇州參訪時，我不斷地磕頭，卻生出一種感受：修行，原本就是無話的。許多老修行，最後把一生的修行都凝結在日常所做的事情上了，就只剩下沉默了。難怪《除欲究本》開篇便說：「真正修行，閉口無言。」於是，我就想起啞巴道人來了。

我又覺察：磕頭，就是與諸神諸仙結緣。自己不行，也沒啥真功夫，那就多磕頭。自己沒有真本事，就把頭磕好，一是消災愆，二是增智慧，三是結神仙緣。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不認識的，有的是本地的神。只要是行好事的、百姓敬仰的神，都去拜拜，好消磨自己的蠢性。我大本事沒有，別的要求做不到，只剩下磕頭這件事能做到，能做到的，那就把它做好。一個廟裡供奉的神仙，就是這個廟裡的主人。到了主人的家裡，先跟主人見面、行禮、打招呼，是最基本的要求。

這世上，有許多的啞巴。但並非人人啞巴到了好處。為啥？許多人口啞了，心裡的話多。心如牲口圈，雜亂無章。這個啞巴道人心純，純裡面還帶了剛正不阿之氣，只要他心不邪，就一定有成就。

我的心，時常也是雜亂的。像個錐體，現在慢慢收回來了。收回來了，錐體外面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完全與自己無關了。錐體又似乎給了一個方向，這個方向，指著一個尖，那就是修行要去的地方。這個地方，是沉默無言的。我明白為什麼自古得道在身的人，都是沉默無言的。因為他沒有工夫多言。真正要言，也是為了度人才言，而絕不是我們這樣的瞎討論。

參加過不少學術研討。學問不缺，但是，最終，人都要老。大學問家也有身體衰退、力不從心、無奈無助的時候。在面對具體問題時，再高的學問都於事無補的。而道家的東西，是真實的，哪怕一絲一毫，都是運用起來的。我自己很明白，我不做研究者，那不是我的方向。世俗的東西都不是我要追求的。人生，最難的不是做什麼，而是不做什麼。許多人，為了證明自己而攀登高峰，而高峰就在那裡，我倒願意不斷地放棄高峰，去尋求更真實的東西。而更真實的東西，看起來那麼好笑。也說不出來，更無法令人理解。我的信仰像個醜八怪，拿出來放在檯面上，會讓人們哈哈大笑。

許多人們認為應該去的地方，我都在迴避。而我要去的地方，別人看不見，我害羞地把它藏著，從來不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