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往事:游牧者的戰爭與和平
作者跟甘青交界地區的藏人一起生活了八年(1926-1927,1930-1935,1939-1941),本文編譯自他寫於1964年的文章。如果讀過他的《西藏的地平線》一書,不難對當年那個地區僅靠脆弱的寺院和頭人的威望維持秩序、曠野充滿危險居家也未必安全的獨特社會形態,形成深刻印象;同時這些族群的文化、規則也在這一環境下體現得酣暢、豐滿。
文 | Robert Ekvall,圖 | 史密森尼學會
Robert Ekvall
不論是戰爭還是和平,都與原始衝動——飢餓和性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它們對西藏的游牧和半游牧部落來說,關係極為緊要。
西藏游牧者之間的問候語就是圍繞著和平的,人們每次會面正式或不正式的問候語都是,「你現在是和平的嗎?」回答則是「我是和平的」。和平對他們而言是難得且易碎的,衝突永遠是懸在頭上的劍。這種問候方式讓人想起另一個也有著游牧特性且戰事不斷的族群——阿拉伯人,他們的問候語中也有相同的概念——「salaam」,意思也是和平。
從單打獨鬥到部落戰爭
藏人(這裡均指其游牧部落)有四字真言:Dusb De; gNas aJam,權且譯作「宇宙和平」,四個字包含了無窮盡的時空。Dus不僅指時間上的此時此刻,而是未分割的時間本身,囊括無窮盡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也與「時間之輪」有關,與因果、輪迴、無盡的苦難、福祉、死亡、重生有關。在時光里保持和平,即便它是易碎、短暫的,是因果所致的。bDe也不僅指和平,它是極樂世界的投射。gNas不僅指某個地方,而是遍一切處。aJam 指柔軟、溫柔、可愛的,是待人接物的方式。這些也都是菩薩的教誨。
而戰爭最基本的起因則是仇恨。之前是嗔心,最終發酵為行動。仇恨的來由有很多:壓迫、公開持續誹謗、羞辱,被扇耳光,欺凌、威脅,偷東西、偷老婆,持續的沮喪、受挫的計劃等等。
嗔恨、貪婪或僅僅是一個好戰且沒有遠見的人,都可能引發衝突。而部落內部的團結可能讓兩個個人間的打鬥很快升級為兩個部落間的戰事。
引起部落戰爭最常見的原因是牲口被搶,尤其是又有人員傷亡的話。侵略是另一個常見原因,搶佔牧草地有時是無意的,部落之間的土地劃分並不清晰,有些地方充滿爭議。當然也有明目張胆掠奪性搶佔的,包括搶走別人在冬季牧場附近為過冬儲存的乾草。有意或無意的放火燒了冬日的乾草就是開戰的信號。
水源也可能成為戰爭之源:未經許可用水;污染水源,藏人認為那是「毒害湖泊和泉水」罪。有些山區還有傳統流傳下來的通行權,隨意穿行同樣也是戰爭的導火索。
偷獵神聖動物或毀壞當地神龕也會帶來戰爭。在許多部落,人們在神龕附近建立聖地保護區,或是為神聖動物建立保留地,把這些地方和狩獵場精細地區分開。其他部落的遊盪獵人有的不覺得自己應該受限,他可能認為引發了當地神明的怒火,多半是降臨到這個部落而不是自己身上。另一方面,聖地及附近的獵物又是那麼豐富和易於獵捕。
上述原因都會帶來不同程度的戰爭,但不得不說的是,還有一項不可忽視的原因是游牧部族的本性。他們有許多優秀品德:吃苦耐勞、頭腦開放、慷慨好客、勇敢忠誠,在許多對游牧民族的浪漫刻畫里都是如此,我們多半也就認為他們就是這樣,然而除此之外,他們也極度獨立、缺乏克制的耐心、高傲、情緒不穩定。至少在我與他們一起生活的八年里看到的是這樣。
塑造他們品性的因素有很多,從童年時代開始就要面對牧區兇惡的狗,它們可能根本沒有拴緊。他們對危險來臨與否必須極度敏感。童年過後就要馴馬、騎馬,懂得如何在馬背上征服世界。他要學會冒險,面對緊急狀況快速應變;冒險是基本的生存技能,他們的一生中充滿突如其來的變化,勝負取決於瞬間,甚至關乎性命。
游牧的生活方式強化了他們好戰、敏感的性格。最基本的生活技巧是快速移動,迅速紮營、拔營,高效地打包隨身物品等等。
收集情報也是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他們時時刻刻對自己土地上移動的、固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牧草的位置和數量、季節性水源、沼澤、會因天氣影響而導致不可穿行的山隘……如果牲畜走失了,他們也對各種蹤跡非常警覺,偵察它們走過的路徑,有多少只,以何等速度行經。他們自然也能辨認陌生人的行蹤。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他們得從種種跡象中知曉近鄰、遠鄰擁有的牲口數量,在牲口瘟疫發生的第一時間察覺,建立隔離區,最好地保障自己的利益。這些游牧民每天巡邏、眼觀八方,質疑一切、高度警覺是他們的生活習慣。外來客、過路人、敵人,他們都能用令人難以置信的敏銳度收集、分析所需的信息,且絕不多管閑事。
出現一點反常的事物就會引起他們的懷疑:一處選址奇怪的營地,或是突然變化速度和方向的商隊,又或是一個簡單的細節:一個路過的騎手在不必要的情況下為馬匹清理腳底的泥或雪。他們明白,突然改變速度和方向的商隊可能意味著圖謀不軌,清理馬腳預示著準備飛奔。游牧者看到任何情況,都會本能地問個「為什麼」,然後自覺做好防範。
他們有著奇特的個性組合:好奇心,有時充滿友善,又謹慎多疑。好戰讓游牧者和陌生人接觸的過程中總是產生刺激的故事。由疑懼開始、以暴力收場的絕不在少數,每篇穿越游牧藏地的記錄中,都會有這樣的段落。
武器
一本西藏歷史書中這樣描述一個生活在十一世紀初的聖人,「他全副武裝,配有三種兵器,mDaa,也就是箭,mDung,矛,還有Gri,劍,騎著駿馬保衛自己的牲畜。」
首先是箭,可見它的重要。在不同背景場合中它有不同意義,選擇心儀的新娘時,把箭插在她的髮髻就是誓言。
石頭一直都是常用武器。他們在放牧時為保護牲畜也常用到石頭,扔起石塊來能有橄欖球手的力量和準頭。打仗時使用的擲石子裝置是非常危險的武器,他們騎在馬上,在300碼以外就能殺死或將敵人打殘。
第二件是矛,事實上倒是第三樣劍更常用也更常見,矛對他們來說更像是過去的象徵,帶矛者一定也佩劍,反之卻不一定。不過在我治療過的藏人傷口中,劍傷確實更多,但被矛所傷的也不在少數。矛不用時就立在營帳入口處,上面掛著幸運物。和平時期矛則用來掛經幡。
劍是男人的象徵,每把劍都有自己的主人,它代表了這個男人的形象,是男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對西藏游牧者來說,矛可以出借,沒人把矛佔為己有;槍支傳入西藏後同樣可以出借。但只有極為親密的朋友才有可能開口借劍,有時,他也暗指想要借妻。穿衣戴帽和佩劍時也有程序,穿好靴子再佩劍,在戴帽之前。
槍支、矛和箭這三件武器對游牧者來說都是殺人之物。槍殺是遠距離射殺,與詛咒有關。矛和箭,一旦染血,如同被刻上了印記,會迫不及待地再次飲血。
和事佬
戰爭總有結束時,人們打了一段時間後就會頗不耐煩,因傷病、損失太大而休戰的不多,多半是覺得牧草地不安全了、通往聖地的路上也可能有埋伏這些障礙對生活造成了極大不便,因此設法重過和平的日子。
和事佬處於非常重要的位置,一旦部落戰事爆發,他們就要履行自己的職責,讓部落和部落間、個人與個人間重建和平。他們的稱呼也頗為有趣,一種叫做 Bar Mi,人與人之間的意思,他們是調停人,也判決雙方的對錯,保證戰後條款的公正;還有一種稱為 Bar a DumBa,是議員之間的意思,他們聽取雙方的看法,用盡各種方式教導、勸說甚至調侃,以求雙方達成一致;還有一種gZu Ba,有證人之意,他們的工作是收集、分析證據,判斷戰爭因素的主次,以便和事佬最終仲裁。
和事佬是有一定地位的人,但不會是部落首領,通常是喇嘛。在西藏的三種社會體系——農耕者、游牧部落和宗教信徒中,喇嘛是最不受現世影響的,理論上他們是能遠離紛爭與惡念的人。他們也會在調解過程中帶入佛教理念,向戰爭雙方解說因果——殺人的惡報、淪落地獄等。調解成功自然也會為喇嘛帶來名望。
就和打官司一樣,調解的過程很長,會建立一個調解營地,也可能是在寺院里。雙方派代表參加,陳述觀點與要求,最終由和事佬提出停戰條款。游牧者中能說會道的人不少,和事佬收集證據資料時,他們不會閑著,就為這場陳述演講做準備。其實對停戰條款雙方很少有不同意的,不過只要有一方對某一條說「不」,談判就算以失敗告終,和事佬內心苦悶,恨不得趕快卸下責任,我在1940年就親眼目睹了這種狀況。不過不論如何,和平終會來臨,戰爭、調解、漫長的談判過程都結束後,大家就拔營各回各家,和事佬心滿意足,參戰雙方則從此對對方感到恐懼,新的猜防隨之開始,回到自己的營地,守著武器和來之不易的、脆弱易碎的和平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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