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那樣嗎？才不是

「花舞森林與未來遊樂園」藝術展正在北京798藝術區的「佩斯北京」畫廊展出。這個數字藝術大展是藝術與科學的結晶，藝術引人情感的共鳴，科技給人震撼的感官體驗。

穿過重重門禁，終於走進展廳。這裡幽暗深邃，如果沒有光亮，就是一片永夜；幸而有投影的亮光從天而降，化成無數各色的花朵，盛開，飄零，漫天飛舞，破開這片永夜，變成花的宇宙。在曲徑迴廊的盡頭，在牆面上，巨大的鏡子里幻化出一個同樣上演著花開花落的空間。在這樣一個四周和地面都是飛花的世界裡，有陣陣輕柔悠遠的音樂傳來，像清風拂過森林發出的細微響動。這樣一個晶瑩的、瞬息萬變的花的世界，使人想起「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想起「殘紅鋪地碎香鈿，蕙風飄蕩散輕煙」，想起「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想起「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引出一點年華易逝、生命短暫的感慨。有趣的是，在目睹花瓣飄零之後，我們也能見證花朵重生。這一大片空間就是一部宏偉的作品：《花之森林：迷失、沉浸與重生》。

令人震撼的另一件作品是《被追逐的八咫烏、追逐同時亦被追逐的八咫烏、超越空間》。通過一條幽暗的小道，進入另一間暗室里，沒有聲音沒有光亮，一片寂滅。忽然有一陣鈴聲傳來，漸近漸強。這時從遠處亮起一片星光，使這一片黑色變成了浩渺的宇宙。忽然，一些稀疏的星向我們飛來，而我們感到自己向前飛到了那片星光之中，四周、地面，璀璨群星全方位包圍，我們成了其中一員，飄浮在眾星之間。這時響起了流暢婉轉的簫聲。我們飄浮到蜿蜒的金色星雲之中，見幾隻金鳥在梳理翅上的羽毛，似乎它們已經恭候多時。再近一些，金鳥驀地騰起，載著我們向宇宙深處飛去。我們隨著金鳥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迅疾地遨遊，好像脫去了一切阻力；先全速前進，繼而俯衝向下，緊接著又盤旋而上，又掉頭折返，拋出一道弧線，在身後留下的燦爛如煙花的軌跡……彷彿乘著莊子的大鵬，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時的音樂也到了華彩樂章，似乎有千萬支笛簫和鳴，如天風海濤之聲，雄渾博大。忽然又飛來好幾隻金鳥，在這浩瀚的宇宙間來回穿梭，織出奇幻曼妙的軌跡和線條，我們也隨著這些金線風馳電掣般翱翔。金線又化成千萬道閃電，奏響宇宙的最強音。突然，金鳥飛去，金線化作無數的花朵，綻放又飄零，樂聲戛然而止，留下一連串渺遠的鈴聲。在影像播放的過程中，我們感覺我們在宇宙中飄浮和暢遊——然而我們並沒有移動半步，是我們被影像包圍，產生了視錯覺，正是科技帶來的奇妙體驗。

這片花的森林和那片金鳥翱翔於其間的宇宙所在之處，是我們身處其間的時空。我們沉浸在這樣一個瀰漫著數碼影像的世界裡，身體陷落在這個藝術世界裡；假如這個展覽沒有出入口，我們一旦被拋進來，就無可遁逃。如果沒有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進入了一個特別的時空，如果沒有我們日常生活的時空作為參照，我們的感官就會被這個時空欺騙，這就回到了古老的柏拉圖的洞穴，回到了與笛卡爾的惡魔、20世紀哲學界著名的「缸中之腦」難題和電影《黑客帝國》等息息相關的問題：我們的感官提供給我們的經驗到底是否可信？古往今來人們對此爭辯不休。一支筷子插入水中，我們透過水麵看見它折斷了，可實際上它完好無損；自己在夢裡變成了蝴蝶，醒來之後，如何自證不是蝴蝶在它的夢裡變成了自己？先賢由此開始懷疑我們的感官經驗。這裡，有趣的不在於真相究竟如何，而是由此我們多了一層視野作為參考，去審視之前單一不變的真相。

我們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鐘內在自然界里目睹一朵花含苞、綻放又凋殘，不可能同時看到梅花、蓮花與菊花在同一時空開放，但是我們見過花的不同生命階段，也見過各個品種在不同季節一展芳華。「花舞森林」把這些不同的片段連綴在一起，用蒙太奇呈現一個連貫的、流動的幻象，在自然現象之上造出一片鮮活的情境，使得剎那芳華盡顯眼前，韶華易逝無比真切。這個虛擬的數字世界給我們呈現一片時間凝縮之後的視覺經驗。

金色鳥遨遊的宇宙給我們帶來關於無限空間的體驗。在花之森林裡，我們對於飛紅萬點仍舊是靜觀的態度和行為，我們感受到的空間仍舊穩定踏實；但是沉浸在金鳥這件作品裡，我們感受到身體飄浮在無限的宇宙中，向四面八方飛行，視覺經驗引起了身體錯覺：我們實際沒有移動，卻又在靜止之中穿梭了無數光年。如果不是以日常的空間感受作為參照，我們又怎麼能體驗到這種別緻的感受呢？由於視角急劇變換引起強烈的空間旋轉的身心感受，這可能是此前的視覺藝術所不具備的特質，虛擬現實（VR）技術在這方面有所探索。如果將來VR技術的應用充滿日常生活，如果這種科技帶來的時空經驗擠佔了我們的身體對於時空的體驗，如果我們不再以目前這種穩定、連續、均勻的時空感受作為基本參照，我們的世界和莊周夢蝶豈不相似？

文| 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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