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彬：悲傷——八月詩集 獻給我的爸爸，並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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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 傷
——八月詩集
獻給我的爸爸，並祝福他
█嚴彬
今年八月，對我和我的家庭來說是災難性的。我的爸爸查出來癌症——他也因此陷入精神和身體的雙重困境里。我的痛苦也是無休止的。但常常我麻痹了自己。今年也是我和我爸爸的本命年。本命年很艱難。希望明年會好起來。我唯獨希望的是我爸爸三兩個月或能交上好運——腫瘤消失，癌症沒有了，或控制住了。我希望他能活到我爺爺的年紀：七十四歲。
——爸爸，你今年六十歲。人生漫長，不要悲觀，選擇遺忘更好。
▌悲傷（短詩四首）
2017-08-01 17:19:45
一個詩人
寫得很好
可惜她是
別人的女人
永遠都是
她悲傷動人
也不過是動人的
悲傷
好看的女人
都是傷害
不是嗎——
卡夫卡
也救不了
我們
[裸女]
她脫光衣服坐在地上
我簡直要瘋了
地上是馬賽克和乾花
白床單懸在她肩上
——
這個女人
我認識
她從前的男朋友
也都見過
[情人]
今天下午
我想像情人太宰治躺在一條水溝里
濕淋淋的長衫上全是泥
他掙扎著，站起來了
走在一條中國的黑馬路上
腳下踩著心形石子，菱形石子
人形布偶很快做好
夢就醒了
[悲傷的布偶]
花佣月下
楚楚可憐——那樣子
知道消息的人都來看
她們都以為是自己
想著自己應該是好看的人
▌本命年
——父與子
2017-08-03 12:07:59
八月三日
姨打來電話
她在那頭哭
我知道事情不妙
她說：
你爸這回的病沒有得好——是癌症。
這首詩……
很多人都可以寫
▌為了躲避生活的維特根斯坦
2017-08-03 22:22:48
「我說那兒黑，
他說他恨日光。
我說那兒孤獨，
他說跟聰明人說話是濫用他的心智。
我說他瘋了，
他說上帝留他不必做精神健全的人。」*
但他依然愛他，
一代人愛著另一代人，
脫下錦袍相贈——
在黑暗的街心道別。
* 維特根斯坦決意將自己「流放」到挪威時，羅素和他說的話的轉述。
▌在舒登*
——當我們重新提起維特根斯坦
2017-08-03 23:36:22
他找回了自己
為脫離社會感到高興
交到幾個村民朋友
一年後已經會用挪威語
和當地人通信
最簡單的交流再好不過：
親愛的路德維希，你好嗎？
我們常常想起你。
長夜令他感到快樂
在自我的孤獨中午散步
「這鄉村的美是完美的」
他的心智又著了火
重燃著活下去的願望：
「我的一天在邏輯、吹口哨、散步和沮喪中度過。」*
* 舒登，挪威的一個村子，維特根斯坦的自我流放地；
* 維特根斯坦的話。
▌您看呀，少女的酥胸！
2017-08-09 00:41:20
這是詩人讚美的乳房
銀行總經理希望重金擁有的乳房
一隻通俗而雪白的乳房出現在
潮濕的台階上。
它從女人的條紋衫里逃出來
沒有人認出她：菜市場鬧哄哄
人們都在欣賞這只不屬於自己的
陌生乳房。
那麼白
白里透著紅。
▌告解詩
2017-08-10 22:59:13
他們把獨身稱為「天使一般的生活」，這樣他們就把上帝的天使與那些污穢、淫亂的人相比，這顯然是對天使不公。
——約翰-加爾文《敬虔生活原理》
在痛苦中讀著聖徒之書
深夜又向淫邪伸出右手
這個白天的數學教師
鄰居眼中上年紀的好人
中年以後拒絕婚娶
在一棟雜居的六層小樓中
保守秘密
那窗前沉重的綠藤沒有掩蓋的
除了陰影
還有他作為有罪者的內心
——仁慈的上帝啊
因為敬重您
他半生不敢稱您的名
▌我們哀歌
2017-08-12 17:28:52
你和我一樣穿黑色的衣服
穿過呼家樓的樹蔭回到家裡
生鏽的門打開聲音時你回來了
在秋天的大雨中
走夜路的人都會淋濕
我們在牆角晾乾各自的鞋
現在你躺在床上睡著了
一周來全部的語言落在我們雙手上
都不是鐵石心腸的人
我們在這樣的生活里走著
在你身邊我犯下的過錯
將使我不能安葬在家族墓地
這種悲哀抓住你和我
黑色的星期天就要到來
……
▌我們時代的生活
2017-08-15 01:13:23
某月某日
在民政局等待的序列中：
結婚：0
離婚：26
▌神的天真
2017-08-17 12:52:14
我不信神時
可以說這樣的話：
神有時是天真的
生活在自己的樸素界里
他想像自己是主人的主人
牛和羊的命運之神
——自私自大的愛
他不拒絕暴力
傷人的工具總是石頭
提倡兩不相欠
最後我想說：
相對於樸素
神是天真的
▌未完待續
——父與子
2017-08-22 16:03:11
1.
七月心中的小石子
八月伸入體內的腫瘤
——鏡子中
有灰色的影子
爸爸，我只能解釋為
那是你晚熟的憂鬱
我們沒有說出的父子情
學習不如意，兒時責備多
2.
你在田埂上走得慢
秧苗漫過來了，爸爸
黃狗和黑狗追過來了
遠處傳來輕笑聲
爸爸，那是我們在笑你啊
笑你動作太慢了
走走停停，你做什麼都慢
總是將我們領到生活的隊尾
3.
想起一九九六年
你從海南帶回椰子、菠蘿、生香蕉
在夜裡，和我們說南方的秘密
熱帶的沙子是金色的
那年秋天你繼續編織漁網，爸爸
你的深綠色漁網是我的少年時
我們金色多風的夏天
大魚小魚都鑽進漁網
4.
爸爸，中午帶我們洗冷水澡吧
爸爸，傍晚帶我們下河去
爸爸，將魚和蝦都撈上岸
爸爸，明天早上我們蒸魚吃
現在請開心一點吧，爸爸
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當你提前拉到了通知單——
所有人最後都會死去
5.
土豆將在地里發芽
土豆還等你去澆水呢，爸爸
你動作那麼慢
至少要花上一整天吧
沒什麼好著急的，爸爸
黃瓜和絲瓜都垂在泡桐樹枝上
南瓜苗剛剛長起來。時間多的是
我們不催你
6.
但如今我不敢給你打電話
我怕那些多餘的壞消息
怕你孩子氣
不戴帽子在太陽底下走
昨天你說
打算送十斤野茶油給徐醫生
——如果那樣的話，爸爸
徐醫生的手術刀會更鋒利嗎？
7.
那咒語般的詞
我不會說
▌屁股的陰影
2017-08-26 13:49:20
那片屁股它們
在往事中待了太久
顯得過於潔白
一片五十多歲的屁股
總是暴露在楊露小姐的眼皮底下
哀愁讓她臉色灰暗
可畢竟是個年輕人呀
她騎著橙色單車在路上走
路過五畝地村前廣場
那些阿姨在河裡洗衣服
工作服響聲成片
像大風吹過楊樹林
▌樹
2017-08-26 14:06:19
一棵樹身上承擔著自我的書寫
我們將會看到它的痛苦
在一個秋天到底經歷過什麼
它開放的手全部伸向太空
它徒勞的手被大風吹走
作為一棵有思想的樹
它是痛苦的
它的痛苦之一有膝下子孫
毫無原則的交合
——
它們好不自知
包括死期、山洪
松鼠掏空它的心
▌人們為什麼活著？
——哀歌集
2017-08-27 15:29:53
早上
天蒙蒙亮
好看的護士小姐來了
將癌症
小飾物
一毫米黑色針尖
重新發給每個人
十三號樓的秋天
又回到他們身上
這些惡漢、讀書人
一生不病的人
睜開一天的眼睛
先將左手伸出去
到了中午
吃過午飯
主任夾著病歷走進來
用集體主義的熱心安慰他們：
不要擔心，老夥計
看看門外的地
坐北朝南
那都是留給你們的
▌祖國哀歌
2017-08-27 16:16:36
在京承線某地
下著小雨
祖國和祖國的玉米被淋濕了
遠處是無名山
霧茫茫一片很好看
我寫下這樣的句子：
美麗的火車……
漢語如此美麗
火車前面應該是美麗的
紅磚房、高粱地
一片一片的山
都撒到火車外面去
用簡單的詞語描寫旅程
四點零七分
我們鑽進祖國的黑暗裡
聽我說吧……
那是一座前朝大墓
墓冢的酒在呼吸
輕輕流過你的窗
▌七月初七的愛撫
——哀歌集
2017-08-29 12:15:21
在過去的七月七日夜
我夢見的三個中年女人突然出現
在那裡——在不健康人員中心
殘缺的人排隊得到她們的撫慰和愛
夢見她們東方人的面孔，灰色模糊的
修女般的臉。
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
她們像修女向我們施捨粥和衣服
——不，我們不飢餓，也不冷
她們伸出雙手，用一雙灰色的手
抱著我們。每個人都得到撫慰
天不明也不黯淡。
不是室內，也不是室外
我看見同路人在我的前面和後面
沒有人興奮，我甚至聽到有人哭
沒有人打聽哭聲來自誰——什麼是重要的
前面的人從星期一回到星期天
很快就輪到我了。
我來到一個女人前面
看清了她灰色平靜的臉
——她不是熟悉的人，不是我愛過的人
我們穿著衣服，我走進她的身體
和以往的一切都不同：那是冰冷的深淵
她告訴我她已經死了。
▌自我的哀歌
2017-08-30 22:38:26
我站著，有一本書高
現在我站在你前面，那個寫作者的名字告訴你：
這個人，嚴彬
已經死了。
不要擔心啊，我走得從容
沒有疾病，帶著數不清的告解
我走得像一株過火的馬唐草
可無論如何——放心吧，我已經死了
死前沒有恐懼，我非常樂觀
有半年時間四處短租：我在海邊住過
在諾日朗瀑布邊有一間房子，在我疲憊時
愛人告訴我，她找到我的稀樹草原
我的綠色湖泊。翻過一頁一頁的書
我找出這些名字，又忘掉他們
臨走之前我相信了神。沒什麼可固執的了
我的作品全部燒掉，它們都是年輕人
日記。我識字不多，喜歡喝酒
白酒是一種鴿子，我借它飛起來
很快飛到天上，看見我認識的人：
親人，朋友，熟人，隱秘之愛……
我曾成為背後的陌生人
緊握過一些人的手。
▌詩人
2017-08-31 01:49:47
閉上眼睛
他身上那種迷人的……
你可以稱之為女性氣質
那是他的天賦
是他作出的犧牲
他赤裸上身，張開雙手
向上，在夢中得到一切
完全以詩命名
本文以上圖片來自 Anne Magill 謝謝。
嚴彬（微信larfure，特別喜歡的可以添加，註明來自 國王雜誌），1981年生於湖南瀏陽。作品見諸《人民文學》《詩刊》《花城》《芳草》《漢詩》《十月》等刊物，出版詩集《我不因擁有玫瑰而感到抱歉》《國王的湖》《獻給好人的鳴奏曲》。參加《人民文學》第四屆 「新浪潮詩會」、《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
國 王 的 湖
美麗的人生，純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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