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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維爾·馬里亞斯:我越來越難去相信在小說里讀到的東西

在馬德里採訪哈維爾·馬里亞斯(Javier Marías)的那一周,他的新書《於是壞事兒開始了》(Así empieza lo malo)剛被西班牙《國家報》(El País)的文學增刊《巴別塔》(Babelia)選為「2014年度最佳小說」,這已是他梅開二度,2011年的小說《迷情》(Los Enamoramientos)也曾獲此殊榮。馬里亞斯青少年時代跟隨哲學家父親在牛津和耶魯遊學,十九歲開始發表小說,譯過許多英語小說和詩歌,他有整整三大屋的英語文學。1989年出版的描寫牛津學院生活的小說《全靈》(Todas las almas)至今仍是他心頭最愛,這部小說也為他贏得了「雷東達島國王」的稱號。馬里亞斯的小說已被譯為四十三種語言,在英語文壇尤其受歡迎。簡體中文版《如此蒼白的心》姍姍來遲,今年1月終於與讀者見面。



哈維爾·馬里亞斯:我越來越難去相信在小說里讀到的東西


哈維爾·馬里亞斯資料圖(圖源網路)


我採訪過幾位出名的當代西班牙小說家,感覺好像你們這一代作家都不愛提六十年代拉美的文學爆炸一代,而更傾向於表現自己受外國文學或是更古典的西語文學的影響。這是為什麼呢?是父輩情結嗎?


馬里亞斯:爆炸一代是上一輩作家,他們的小說現在已經成經典了。要說影響的話,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我們開始寫作的時候他們還沒退休,同時在創作,所以很難說誰受誰的影響。我十九歲就開始發表小說了,那是1971年,許多比我年長的作家比如愛德華多·門多薩發表小說處女作時比我還晚好幾年,所以說,年紀大的作家未必會對我產生影響,受同輩人影響就更難了。如果你問我當代西語作家裡喜歡誰,我會說我喜歡門多薩的小說,但不會說他對我有影響。我還喜歡阿圖羅·佩雷斯-雷維特(Arturo Pérez-Reverte,西班牙暢銷書作家,擅長歷史冒險小說,電影《第九道門》《傭兵傳奇》《海圖迷蹤》均根據他的小說改編,他是第一位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西語作家,被譽為「二十一世紀的大仲馬」——譯註),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雖然他寫的是懸疑驚悚的冒險小說,跟我的小說完全不一樣,但非常好看,環環相扣,讓人停不下來。他寫的小說我就寫不出來,所以我挺崇拜他的。我不太會崇拜跟我寫類似題材的作家,因為只要我想寫也能寫出來,但是有些東西哪怕我想寫也寫不了,比如阿圖羅的冒險小說。


在中國最有影響的西語小說家還是馬爾克斯和略薩,但是您好像受英國文學影響最多,還翻譯過許多英語文學的經典,那您覺得自己算是身處在英國文學的傳統中嗎?

馬里亞斯:也不光是英國文學,應該說是歐洲文學吧,我也讀很多法國文學、德國文學。你提到的這些拉美小說家,當然我覺得他們很不錯。他們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發表了許多精彩之作,對我們這些當年的年輕作家來說是一股清新之風,因為之前的西語文學已經僵化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充斥著迂腐的學究氣。拉美小說家的突然出現,讓我們知道用西語也可以寫出新鮮的東西,形式也可以更加自由。我覺得馬爾克斯、略薩、博爾赫斯他們寫出了很多很棒的小說,胡安·魯爾福我也很喜歡,他只寫過兩本小說,不過都很棒。但是(總有一個但是),我們雖然共享同一種語言,但他們所處的世界跟我們的太不一樣了。在這個例子里,語言沒有那麼重要,它重要,但依然是次要的。可能我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也是一個譯者,作為譯者,你必須得相信,一種語言能說的東西在另一種語言中也能夠表達。我們雖然和拉美作家一樣用西班牙語寫作,但生活背景截然不同,我在心理上覺得我身處的環境跟地中海國家、英國甚至是丹麥更接近,儘管我們並不說同一種語言。


難怪有不少評論說你不像西班牙小說家,因為西語小說被拉美小說給定型了,總得講點魔幻的鄉下故事好像才對味。中國也有類型的現象,很多有名的中國作家都愛寫帶點超現實的鄉土背景的故事,比如莫言。


馬里亞斯:就是拿諾獎的那位嗎?我還沒看過他的小說。他拿獎的時候我看過不少關於他的報道,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從那些報道的內容里,我一點兒也沒打起去讀他的興趣。而且我有很多文學品位值得信賴的朋友,如果當中有任何一個人跟我說,你得讀讀莫言,那我馬上會去讀。可惜至今也沒有一個人這麼說過,他們都說不讀也不可惜。所以我還在等我信任的朋友推薦一位中國當代小說家的作品給我讀。


我讀過您小說的英譯本和英語評論,許多評論都提到您華麗的長句和綿延不絕的文風,但讀中文譯本時,這樣的感受不是特彆強烈。這可能和我們的語言構造有關係,中文裡沒有從句。


馬里亞斯:我的確喜歡寫很長的從句,英語評論常提到這點,好像他們也很驚訝。但這挺奇怪的,美國作家以前也愛寫長而複雜的從句,比如福克納、亨利·詹姆斯等等。現在好像這一傳統已經消失了,所以他們看到長句堆砌覺得挺新奇的。這麼說中文裡也沒有長句嘍?那麼譯者肯定得把長句割斷打散,讀上去味道肯定會不一樣。因為長句自身有一種節奏和韻律,就像音樂的旋律一樣。這對我很重要,而且當我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那種節奏和韻律正在我腦海里盤旋。這些在翻譯中大概永遠丟失了吧。我很好奇普魯斯特在中文裡是怎樣的,他的句子也很長,有時候好多頁只有一個句子,那樣的句子像一波一波的海浪壓過來,讓你眩暈窒息。如果語言風格無法得到準確的再現,那西方小說家可能在中文裡讀上去都挺像的吧?那你們怎麼判斷一部小說的好壞呢?

我想大概只能從結構、情節、人物性格、心理描寫的深度、時間空間的廣度、對世界的理解框架等方面去判斷分析,但語言風格可以說是由譯者的文字決定的。


馬里亞斯:嗯,我以前經常說:讀翻譯小說的時候,沒有一個詞是原作者選擇的,每一個詞都是經過譯者在另一種語言的辭彙庫里遴選後決定的。


您家裡有這麼多從古至今的英國小說,都讀過嗎?


馬里亞斯:幾千本當然不可能全部讀過啦,有這麼多書不光是為了讀,也因為我愛收藏。我收藏了約瑟夫·康拉德的書信原件,還有福克納、托馬斯·曼、馬拉美等人的簽名本。最近剛入手的寶貝是初版的《項狄傳》,九卷本,1760-1768年間陸續出版,其中三本有勞倫斯·斯特恩的簽名。珍本書店會給我寄目錄,我剛收到波士頓的跛腳鴨書店寄來的拉美、西班牙、葡萄牙文學的目錄,不過他們賣得都很貴,博爾赫斯的東西尤其貴,十二萬五千美元一份手稿,一份手改的雜誌文章的校樣(才二十五頁)也要兩萬五千美元。


您說過相比起作者的身份,您更是一位讀者。隨著年齡漸長,這有變化嗎?

馬里亞斯:我現在讀書量不如從前了,花在寫作上的時間越多,讀書時間就越少,這是真的。還有一個問題,可能跟年齡漸長有關,我現在六十三歲,最近十年我覺得自己不像以前那麼愛讀小說了,因為我越來越難去相信在小說里讀到的東西。年輕的時候不會有這個問題,你讀小說,知道它是虛構作品,但只要寫得好,你會假裝相信那些故事發生過,相信那些情感是真實的。近年來我感覺很難再去這樣相信了。即便是我自己寫小說時,也要費上很多力氣去相信我虛構出來的故事,因為如果我自己都不相信,那別人更不會信。寫作變得越來越難,我必須得努力克服困難,不然對讀者來說會是災難。現在我更愛讀非虛構,歷史、藝術,散文和詩歌。我自己沒有寫過詩,但是過去翻譯過不少英語詩,我至今仍然覺得詩歌是文學能夠達到的最高成就。


如果看到負面評論,您會有厄普代克的衝動——拿起筆自己寫評論教教那些批評家「什麼才公平」嗎?


馬里亞斯:我知道厄普代克寫過大量小說評論,倒不知道他是出於這個原因。原則上說我覺得小說家不應該寫小說評論。如果你開始評論一部同行寫的小說,那麼潛台詞是你更知道小說應該怎麼寫,這太自大了。我知道很多人這麼做了,也的確有很多精彩的評論出自小說家之手,這點不容否認,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對,所以我從不寫小說評論。如果我讀到自己小說的負面評論(幸好好評比差評多),也不會特別記恨,許多年前我就想通了:一旦你發表作品,等於把自己暴露給公眾,任何人有權發表任何看法。艾米莉·狄金森寫過詩:發表就是把人的思想公開拍賣了。不想聽差評的唯一辦法是不發表。而且你不能也不應該期待所有人都喜歡你的作品,事實上,如果所有人都喜歡,那大概不是什麼好現象,因為蠢人還是挺多的。有時候我讀到一個平時特別看不上的人寫了篇惡評,會暗自鬆一口氣:太好了,這傢伙不喜歡;要是連他也喜歡,才讓我不自在呢。但是公開場合我不會說什麼,因為遊戲規則就是,你發表了,就得接受別人的評論,不得抱怨。我自己也不是特別沒有安全感的人,不會因為幾篇惡評就感覺自己的創作沒有價值。


有評論說您的小說里屍體不斷堆積,是不是在暗示您對謀殺、犯罪之類特別感興趣?

馬里亞斯:屍體?真的嗎?很多嗎?我不覺得啊。最多一兩個吧,《迷情》里有一個人死了,《如此蒼白的心》開頭有一次自殺,結尾有人提到一場過去發生的謀殺,不算很多吧。而且這些事情都是真實生活里會發生的,比如《如此蒼白的心》開頭的那個自殺場景,一個剛度完蜜月的新娘在浴室里用她父親的手槍自殺了,這是在我家庭里發生過的真事。許多年前我母親的一個表姐妹就是這樣死了,我母親提到過幾次,這事一直讓我很著迷,一個新婚燕爾的女人,沒有明顯的家庭矛盾,度完蜜月兩周竟然自殺了。我永遠沒法探究這事的真相,因為大家當時都閉口不提,而可能知道情況的親戚如今都已經過世了,從某種程度說,這是我小說的第一次心跳(納博科夫說的first throb)。因為我沒法知道真相,所以可以去虛構去創造。這是一具真實的屍體,我把它寫進了小說。當然我的小說並不是關乎謀殺犯罪,只不過這具屍體是小說的起因。《迷情》的開頭也有一樁罪案,也是來自真實生活。我的一個女性朋友每天早晨去咖啡館吃早飯時總會看到一對夫婦,他們一直很愉快和諧,後來她發現丈夫死了,跟小說里寫的一樣;跟小說里不一樣的是,我朋友沒有去跟寡婦搭話,後面發生的故事都是虛構的。所以小說里的屍體可能來自真實生活,而最讓人遺憾的是,真實生活里屍體太多了。我在小說里這樣寫過:人們聽說大屠殺之類的可怕事件會感到恐懼憤怒,但是對通貫歷史、在世界各個角落裡不斷發生的單個謀殺案則無動於衷。其實這些單起謀殺更糟糕,每個兇手都詳細地計劃並付諸實施,並且這一行為不分時間、地點一再發生。如果你把它們全部加在一起看,那結果是非常驚人的,這才是人類真正的醜聞。


再扯開去說說死亡。《迷情》里一個人物提到了巴爾扎克寫的短篇《夏倍上校》,講的是拿破崙時代的一個上校,大家都以為他死在戰場上了,但是在他被正式宣布死亡後十年,他又回到巴黎,發現老婆改嫁了,家產也沒了,連要證明自己不是冒名頂替都很難。寫這個故事的寓意是,每當我們親近的人去世時,我們總是悲痛欲絕,希望那個人能起死回生。但是我們允許自己這樣想,是因為我們知道這不可能發生。如果我們停下來想一想,死去的人真的回來了會怎麼樣,就發現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拿我自己家來打比方吧,我父親九年前去世了,我們幾兄弟都很傷心,很想念他。但如果他現在復生,會發現我們已經把他的遺產快花完了,他的房子雖然還在,但已經有親戚住了,我們該讓他住哪兒呢……要是還有巴爾扎克小說里老婆改嫁的問題,那就更麻煩了。所以《迷情》開頭的寡婦雖然很悲傷,但總有那麼一天,她再也不想讓死去的丈夫活過來。活人和死人在我的小說里總是糾纏在一起的。


您作品的主要英語譯者瑪格麗特·朱爾·科斯塔(Margaret Jull Costa)是當今西語和葡語文學最傑出的英譯者,你們是怎麼結識的?是她選擇了您,還是您選擇了她?


馬里亞斯:瑪格麗特是第一個翻譯出版我作品的英國出版社推薦的,那是1992年,當時我並不了解她,等譯完之後我發現譯得非常棒。後來她譯了許多我的書。最不尋常的是,大部分美國和英國的評論都會提到瑪格麗特的名字,這對於翻譯書而言是非常罕見的,一般來說評論家不會去特別提翻譯,除非他 / 她極為突出。二十多年來,我們見過幾次面,不算太多,但是一直保持聯繫。有時候她沒把握或是有疑問了就會寫信問我,這句話是這樣翻好還是那樣翻好;從她的問題里,我知道她是多麼棒的翻譯。我會儘力幫助我的所有譯者,回答他們的問題,因為我也曾是翻譯,知道翻譯多麼辛苦。問題是我翻譯的大都是死人的書,有本康拉德的書難得要命,我當時多麼希望他還活著,可以回答我的疑問。所以我總是幫助我的譯者解答疑難,而且我很幸運,我的幾位譯者都很優秀,雖然我不懂德語,但是出版社告訴我德語版譯得也非常精彩,可惜那位翻譯幾年前去世了。


您會親自審閱譯稿嗎?


馬里亞斯:我的書剛開始有譯本時,我會盡量審閱譯文,因為那時有時間。我能讀法文、義大利文、英文,會圈出誤譯的部分,但是現在不行了,譯本太多,我也沒時間一一過目了。很高興我的小說能在與我說完全不同語言的讀者中流通,芬蘭語、韓語、中文等等,這樣我就只能放任自流,不會有被背叛的感覺。最近還有一個譯本很奇特,是印度的馬拉雅拉姆語,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在哪裡,不過他們告訴我有三千多萬人說這種語言呢。


您一直給《國家報》寫專欄對時事發表看法,您對最近加泰羅尼亞要獨立的事兒怎麼看?


馬里亞斯:作家對公共話題發聲音是西班牙的老傳統了。加泰羅尼亞要獨立這事兒不太靠譜,他們已經在西班牙五百年了,留在西班牙不論對他們自己還是對整個國家都好。我是馬德里人,可我就沒什麼民族自豪感,要是有人跑來跟我說馬德里又臟又亂又差,我肯定說就是就是。民族主義是很害人的。(作者:盛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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