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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郁+李靜:歷史不給魯迅「走對」的機會

本文整理自東方歷史沙龍第90期「我們如何打量魯迅?」。該期沙龍於2016年3月26日在涵芬樓書店1897咖啡館舉辦,嘉賓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孫郁,知名作家、編劇李靜,主持為東方歷史評論資深編輯戴濰娜。



孫郁+李靜:歷史不給魯迅「走對」的機會


孫郁(圖源於網路)



孫郁+李靜:歷史不給魯迅「走對」的機會


李靜(圖源於網路)


戴濰娜:歡迎來到東方歷史評論沙龍。今天的主題是「今天我們如何打量魯迅」。作為一個現代派作家,魯迅可能比任何人都更處在一個討論中國現代思想史的核心地帶。某種意義上,他成為了中國20世紀上半頁歷史的一個肉身化的模型。魯迅是一個不倒的戰士。生前他向俗界開槍,生後還甘願充當靶心,收集金光閃閃的子彈。他既是一把無形的匕首,又是被命中的傷口。我們今天對他的讚美,很多是對他的詆毀;我們對他的理解,很多是對他的誤解;我們對他的審判,可能還遠遠沒有達到魯迅自己的期待。今天東方歷史評論邀請到了兩位重量級嘉賓,來和大家一起聊一聊這個裝在小身板里的大悖論。我們究竟該如何打量魯迅?魯迅會如何打量我們?魯迅又會如何來打量我們對魯迅的打量?這些纏繞的問題等一下有待我們的二位嘉賓的精彩解析。那我們今天的討論就從《大先生》這部話劇的劇本聊起。


孫郁:李靜曾經就劇本跟我討論過,劇本發表以後反響很不錯。魯迅去世後還沒有人這樣處理魯迅的形象,這也說明魯迅的形象在不同時代的人們,以及不同群落的人眼中不太一樣。《大先生》包含了年輕一代對魯迅的理解,很有智性,但也有困難。關於魯迅的描述是形形色色的,他的傳記也是形形色色。最早是王世經先生的《魯迅傳》,後來曹聚仁在香港也寫了一部《魯迅傳》。我以前在魯迅博物館工作。魯迅博物館最早成立的任務就是批評曹聚仁對魯迅的「歪曲」。緊接著我們就看到了林賢志、朱正、唐弢等好多人都寫魯迅傳。唐弢先生說他想寫一本不一樣的魯迅傳,可他沒有寫完。我在他去世的時候寫了一篇文章,叫《未完成的雕像》。當時大家認為他最適合寫魯迅。為什麼呢?因為他和魯迅熟悉而且有過交往,又是現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還是雜文家、散文家。他早期寫雜文跟魯迅很像,模仿魯迅。後來細細想來他可能不適合寫魯迅,因為離得太近了。李靜,你在看他們這些材料的時候是什麼感受?他們對魯迅的這種塑造,對你有沒有影響?


李靜: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那本《一個人的吶喊》。我感覺那應該是我看到的最詳盡的魯迅傳,有好多細節。曹聚仁先生的《魯迅評傳》影響也蠻大。還有竹內好先生對我影響也蠻大。曹聚仁認為魯迅是虛無主義。當時很多人研究魯迅、寫魯迅評論的時候,基本上是按照毛澤東思想和列寧主義的思路來寫。但曹聚仁用一種自由主義的思想寫魯迅,差異極大。


孫郁:對,其實周作人也有這樣的看法。他覺得別人寫的魯迅不笑,過於嚴肅,那是他不認識的魯迅。但曹聚仁說如果把魯迅寫成神的話,還不如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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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那個時代幾乎沒有一條對的道路」



孫郁+李靜:歷史不給魯迅「走對」的機會


魯迅(圖源於網路)



戴濰娜:魯迅生前對救世主角色一直避而遠之,但生後卻還是承受了很多單調的讚美,逃避不了那些幼稚又狡猾的崇拜者們。李靜老師的劇本里有傀儡這樣的角色。當一個人被定義成所有人膜拜的偉人時,他在某種意義上就已經變成了傀儡。想聽聽關於傀儡的設計。

李靜:劇本里對傀儡的設定是一個鐵皮人的形象。我覺得魯迅起碼有三重自我。一個是我們比較理解的那個充滿了仁愛之心的那個人;另一個其實是有一點尼采味道的一個人,看起來有一些峻急冷酷的超人自我;還有一個就是被異化和塑造的那個人物。其實魯迅在他生前多少也有那麼一點兒異化了。某種道德似的超我和革命理論革命信條,以及對現實的憤怒造成了一種堅硬,而這種堅硬合起來塑造出一個人物,就有點像有鐵皮罩在身上。所以我塑造了鐵皮人,實際上這是魯迅被異化的那個自我,是一個傀儡的意識。現在這個話劇,魯迅在他臨終之前進入了一個夢幻的空間,夢裡的人物都是超現實的,都不是常態的形象。這樣作為一種舞台上的戲劇邏輯,他也就是一個傀儡的形象。隱含的另外一層意思是,每個人對自由的意識都是有限的,或者說是不自覺的。他在這個社會空間里多少都要受到一些束縛,或者是受到某種遲鈍的、鈍化的生命狀態的影響,這樣他要把自己外化成傀儡的形象。


孫郁:想出傀儡這個辦法是一個高明的符號,讓人驚訝。在魯迅的塑造過程里,你肯定魯迅他自身異化的那一面,這是很難寫的。這裡面也有一個很複雜的東西在,就是魯迅進入到左翼的話語裡邊。我曾經跟《新文學史料》的郭娟老師說魯迅是一個草根左翼,他跟夏衍他們還是不太一樣。他有發自內心的對左翼的認可,他對俄國左翼也有認可的一面。但當時中國的那些左翼,也就是自稱為馬克思主義的左翼青年,他們對馬克思的理解很教條。那麼,對於魯迅自身對左翼認可的那部分,李靜你是怎麼來處理?


李靜:我設計了一段對話。黑衣青年(魯迅的尼采式自我)和魯迅他們都被一群帶著狼齒、石心、電眼的一群鋼鐵人物圍繞。在這時魯迅分裂的人格會發生某種互相之間的鬥爭。我覺得魯迅被異化的那個自我,一方面他在後來是被利用的,但在當時,您不覺得他的話語方式也有問題嗎?他在到達上海後寫的那些文字已經不像他在北京時寫得那麼有質感、那麼鮮活和詩人氣。他有一些很革命化的語言方式出現在《南腔北調集》和《水風月談》等集子里。魯迅抨擊國民黨的一dang專制,用的都是比較激進的左翼話語。那個時候魯迅其實已經不把自己當成作家了。有學者說,魯迅那個時期的雜文寫作是失敗的。


其實我不這樣看,我覺得魯迅那時候是最難的。現在看魯迅寫的雜文,95%以上的判斷都是對的。要對當下現實判斷九成準確,且過了七八十年以後還準確,這比寫小說難多了。魯迅不簡單的地方,就是他能夠直面這個社會,他借用了蘇俄的一些話語,當然魯迅對蘇餓有一種烏托邦的理解,不像今天我們看蘇俄看得比較清楚,當時他看得不是特別清楚,他可能就混雜在這個話語裡面了。我一方面從他的語言方式上覺得有問題,另外我覺得他的意識上也有問題。他很明確地在一篇文章里說:在自由和平等之間,我認為平等優先。他明確提出要求自由先要求平等,那麼他覺得自由是要第二位的,平等是第一位的。還有一個看法,他認為為了一個更公正的社會,是可以犧牲精英文化的。這個話他沒有直說,但我從他很多很多後期的文章裡邊看到了他對革命的態度,對同類人的態度,包括對他描述俄羅斯蘇聯時期那些叫同路人的作家流露出來的態度,他覺得為了勞苦者的王國能夠建立,知識分子犧牲掉自己,犧牲掉自己的文化是值得的。他這個心情我能理解,包括他的心腸我也很能同情。但我覺得他這種觀念不成熟。在這一點上說,我認為魯迅的政治觀念實際上是非常不成熟的。他等於打開了一個閘門,就像潘多拉的匣子一樣,如果你任這種邏輯繁衍下去,任何精英文化可能都可以在這個道義的名義下去毀滅。我感覺魯迅的這個邏輯非常致命,我覺得周作人在這一點上要比他成熟,胡適也比他成熟。

戴濰娜:不是所有的革命者都是作家,但是所有的作家都是革命者。革命者大多對他們建造的世界都會感到不滿。我想請二位去揣摩一下魯迅的心思。魯迅作為一位革命者,他怎麼看待他建造起來的後革命的世界?


孫郁:這其實是魯迅研究的一個盲點。革命勝利以後是什麼樣子,他不知道。魯迅自己出身地主階級,後來也有士大夫氣,他認為他們這個階級包括他自己,是有罪的。所以他要告別這些東西,同時還要告別紳士的小資產階級,這些他認為自己身上都有。他覺得中國紳士也好,讀書人也好,太裝了,對百姓又很隔膜。自己應當和大眾在一起。魯迅有一種烏托邦的夢想,所以當時他不太顧及這個結果是什麼樣,他主要解決自己的問題。但對年輕人呢,當他看了蕭軍、蕭紅後,覺得他們有希望,覺得他們很率真,文字很原生態,像天籟一樣。魯迅覺得他這代人都被幾千年的中國專制文化污染了,所以他要創造一個新的第三世界的文明。這個文明是什麼,其實魯迅很清楚,年輕時候他就講究「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不後於世界思潮,但還不失去自己的血脈。,別立新宗,這個新宗是什麼?魯迅曾一度認為就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到底怎麼樣他不知道,所以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尋路的人。李靜作為批評家寫魯迅,是在革命勝利以後70多年,在這樣一個後革命時期的話語里怎麼樣能夠把他塑造的更豐富,我覺得這非常難。她用自己的角度捕捉魯迅精神一個彌足珍貴的亮點,這引發人思考。我相信未必所有人都會同意你筆下這個魯迅形象,但這是一個獨特的形象,它會激發人們走進魯迅。魯迅晚年的選擇怎麼了?對不對?如果不對,問題出現在什麼地方?如果對,我們今天怎麼看?這可以引發一個學術話題,其實也是一個人生觀話題。就像改革開放,當時我們都認為改革開放沒有問題,要把經濟搞上去。可後來出現了環境污染、資本對底層人的盤剝等具體社會問題。


李靜:魯迅那個時代幾乎沒有一條對的道路。魯迅人道主義立場是沒有問題的。我感覺他的理想就是建立一個人的國家,在這個人的國家裡,每個痛苦的人都能得到擁抱,每個貧窮的人都能得到溫暖。這個理想他從早期到晚期從來沒有變更過,包括早期信奉超人哲學的時候,他的理想也是這個。直到晚年他投身左翼,就完全獻身在對底層人的援助里。他很樸素,革命的理論對他也不是一種學問,也不是一種時髦,就是「我看不下去」,比如像閏土這樣的人,我就得幫他一把。這是他內在的情感邏輯。所以從早年到晚年,他一直就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是一個要捧住別人眼淚的人。我覺得這是他原初的東西。要實現他這個理想,只能和左翼合作。但左翼的文化邏輯最後是一個反文化的邏輯,所以走到這條路上勢必是要被摧毀,所以我覺得他沒有一條正確的路。如果他像胡適那樣選擇一個自由主義者的道路,中國沒有法制、司法獨立的傳統,所以一定要和當權者合作,而和當權者合作又有一種道義上的虧欠。胡適和老蔣的這種關係也不是沒有道德上的問題。周作人作為一個自己園地的堅持者,他也會感到在書齋里作為一個自戀的知識分子來活著,不能完全捨生忘死,也有一種道義上的愧疚。在魯迅活著的時代,他沒有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沒有一個真正正確的道路。其實每個人又都是對的,只是歷史不給他走對的一個機會,而且到現在恐怕還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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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分解的魯迅」


戴濰娜: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不同派系都在重新塑造他們心目中的魯迅。不同的派系紛紛鑽進魯迅的墳墓,重新去爭奪魯迅的話語權,及其政治文化資源。這像一場發生在教堂里的毆打。請二位談談觀戰的心情。


孫郁:早期關於魯迅的言說有幾個路子,一個以胡風為代表,還有一個是馮雪峰。胡風在文學批評的層面上繼承了魯迅傳統,他反對周揚和西方那種比較機械的、現實主義的理論,認為應當關注大眾。可大眾是有精神創傷的,所以文學應當有主觀的戰鬥精神在裡面。1941年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發表之前,在重慶的左翼批評界裡面,就已經開始批評胡風思想了,可胡風認為自己是堅持了魯迅的觀點。


馮雪峰在1952年出了一本書叫《魯迅回憶錄》,在此書里他把魯迅塑造成和毛澤東思想完全一樣的一個人,但他是為了顛覆周揚和夏衍當時的文學話語權。馮雪峰認為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也要強調藝術性,不能用政治來覆蓋藝術,要有一個完美的結合。他這個觀點堅持了魯迅當年的革命文藝思想。這個觀點來自於托洛斯基。1955年胡風因反革命被抓入牢,1957年馮雪峰被打入右派進監獄了,這個時候魯迅傳統是誰在講?是周揚在講。可周揚講的基本是官方的魯迅。在民間有一個人在講,就是唐弢先生。唐弢那時候不敢講魯迅的思想,只能講講魯迅的文章。他寫了幾本書,都是關於書畫和文章做法的,類似文章學的小冊子,討論魯迅的技巧怎麼樣。這年頭的魯迅思想,只能是周揚在講,別人不能講。那個時候,人民文藝出版社的樓適夷和當時浙江文化廳的廳長私底下有個通信,談到魯迅如果活到今天會怎麼樣,這些人現在這麼講魯迅對嗎,包括周作人,他在跟曹聚仁寫信的時候也在議論這些。對魯迅的解釋方法一直到文革極左,都把魯迅完全說成神了,不能有錯。魯迅研究室成立其中有一個任務就是保衛魯迅。我那時當館長,去了第一天我就講,我們不是保衛魯迅,是研究魯迅。別人罵魯迅,對魯迅有疑問是正常的。一些老先生對我有意見,後來告到領導那去了。後來王富仁先生寫博士論文,再到錢理群、汪輝這些人出來以後,魯迅研究回到了學術的話語里。有的從自由主義的層面解釋,有的用左派理論解釋,也有「背叛」魯迅的,比如王元化,他在1939年寫過一篇文章《魯迅與尼采》,才華橫溢,可到了90年代開始,他就說魯迅有問題了,要告別魯迅,回到陳寅恪和熊十力。


魯迅還有一個學生叫徐梵澄,1943年去了印度,待了34年,翻譯了《薄伽梵歌》和《五十奧義書》等。魯迅當年讓他翻譯尼采。他用魯迅的思路重新來打量人類文明。他寫了很多書,都是用魯迅的情懷,重新回到文明的起點。魯迅年輕的時候也希望回到文明的起點來思考問題,後來由於中國戰亂,日本入侵,加上軍閥混戰,魯迅來不及梳理這些問題。徐梵澄則回到了人類文明的原點,對古希臘文明,對古印度文明和中國周秦漢時期的文明,都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回國以後,他又寫關於魯迅的文章,他描述魯迅的時候,是在更高的文化層面上來解讀魯迅。


現在關於魯迅的解釋各式各樣,我說是一個被分解的魯迅。每個時期或者不同知識群落、不同知識結構的人對魯迅的打量是不一樣的。他死後能被不斷地言說,本身就說明魯迅自身能量巨大,他輻射在不同的領域,所以形成了不同的觀點。魯迅研究專家一聚在一塊兒就打架。有的人是魯迅迷,就是對魯迅不能說錯,一說錯就跟你干;有的就是挑魯迅的毛病。我覺得李靜是要想挑一點毛病,但不乏有些尊敬在裡面,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李靜:不只是一些尊敬,主要是尊敬。即使覺得他有問題,也是因為很愛他。我看到1966年第21期《紅旗》雜誌的一篇文章《毛主席的光輝照耀著魯迅》,談許廣平在建國後如何說魯迅。許廣平說魯迅一直是毛主席的小學生,他所有的文章都是遵循毛主席的思想去寫的,是沿著毛主席的這個道路前進的。當我看到這個的時候,覺得有一種極強的荒誕感。魯迅的命運已經扭曲到這個程度,連他最親密的伴侶都要通過說這樣的話來保全魯迅。我分析為什麼許廣平要說這樣的話,在我作廢的那個戲劇稿子里有這一段,就是許廣平在文革時候說這個話,魯迅的幽靈就在她旁邊,還要安慰她。其實許廣平的內心充滿了痛苦。如果她不這樣說,恐怕魯迅的遺產能不能保住都要難說了。所以這樣的處境說明什麼呢?說明當時的歷史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魯迅所反對的那種奴役、帝王思想等等,在那個時代沉渣泛起。魯迅看到這樣的狀況會是什麼樣的感受。這些東西都是重新演說魯迅的一些基點和動力。我其實關注到好幾個邊緣的人物言說魯迅。一個是徐梵澄,一個是增田涉,包括他的醫生。我恰恰覺得,日本人回憶魯迅是特別溫暖和有人情味的,而且很優雅。比如說增田涉眼裡的魯迅更是一個文學家,一個詩人,一個喜歡小孩子的人。魯迅說,我喜歡月亮和小孩兒,我討厭說謊的人和煤煙。中國沒有人說到魯迅會說這樣的話。我覺得,也許魯迅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會說不一樣的東西,因為對象不同,觸發他的感覺也不一樣。另外增田涉說魯迅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胸片時睜大了眼睛,像一個孩子一樣充滿了好奇,其實那時候他肺病已很嚴重了。日本人關注的是魯迅這一面,這個時候魯迅更是一個詩人和文學家。徐梵澄說過一句話:縱使多少銅像、多少紀念館都無法安慰他慘淡奮鬥的平生。他覺得有一種固結的悲涼凝凍在胸中,魯迅的形象已被歪曲得讓他受不了了,不是他青年時代看到的那個魯迅的樣子,所有的銅像和紀念館都無法安慰那樣一個靈魂。他心裡充滿了強烈的慈悲情感,雖然可能有一些急躁或者某種狹隘,但這是一個真正的仁者。


戴濰娜:說到魯迅是一個詩人,我很贊同。魯迅是一個魔鬼派對上渾然不覺的真詩人,像一個兒童。魯迅的一些親密關係,也是我特別感興趣的。魯迅很多時候,是對自己的朋友,而不是敵人感到失望。他一方面愛自己的仇敵,另一方面也恨自己的朋友。所以我也想請二位聊一聊魯迅和他同時代的人之間的關係,他的朋友圈是什麼樣的?


孫郁:日本著名漢學家木山英雄先生跟我講,他當年去訪問羽太信子的弟弟,也就是周作人的小舅子時,聽他講魯迅和周作人這哥倆——魯迅有意思,周作人沒意思。他說見了魯迅吧,魯迅可以聊天抽個煙,很親切,倒茶倒水,很人性化;周作人就坐在那讀書,不理外事。魯迅一生有幾個特別好的朋友,周作人也有幾個特別好的朋友。總體來講,魯迅的朋友都是沒有被流行話語污染的一些青年人。他也有幾個同齡朋友,但不是特別多。他不喜歡教授,包括胡適,他都覺得有點裝,所以和他們都有一點距離。剛剛小戴講,魯迅是一個詩人,一個兒童。魯迅確實是個兒童,有一次朋友去魯迅家給他買了一些楊桃,他倆就站在街面上拿著楊桃吃。魯迅吃的時候手上的楊桃掉到地下了,他蹲下來揀,上面有泥,往衣服上一蹭繼續吃。朋友就笑。魯迅自己自嘲地跟著笑。魯迅是很好玩的一個人。年輕人確實喜歡魯迅,魯迅也喜歡年輕人。魯迅最大的怨敵大概就是紳士,而且是留歐美的。他跟留歐美回來的這些人,關係都不是特別好,因為他受尼采影響,比較率真,他不願意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紳士。魯迅覺得在國家出現問題、社會出現矛盾的時候,知識分子應當站在底層來看問題:官員和百姓發生衝突,肯定是老百姓有道理;學生和老師發生衝突,肯定是學生有道理;弱勢群體和強勢群體,肯定是弱勢群體有道理。知識分子要站在弱勢的這一面。魯迅喜歡不裝的人,比如郁達夫。1929年有幾個共產黨人找魯迅,說成立左聯,魯迅同意了。魯迅當時說我介紹個人,誰呢,郁達夫。那幾個人說郁達夫不行,寫黃色小說。魯迅覺得他們有毛病。


魯迅的朋友裡邊,蕭軍就特別糙,說話也大聲大氣,也不太懂禮節。他上魯迅家裡說,老師,我毛病太多了,這個野性的東西得改一改。魯迅說不要改,這樣挺好。魯迅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覺得中國人讀書一讀多就裝了,就不像人樣了。所以他寫的學者教授,都有點兒被他褻瀆的樣子。他喜歡那些腳踏在泥土裡,在大漠金沙里望著飛砂走石,用自己的身體來肉搏的偉岸戰士。魯迅最後為什麼走上左翼,走上工農,走向底層?這個跟他基本的價值觀、人生觀有關係。


李靜:孫老師說得特別好,我聽得失神了。我覺得魯迅核心的一個特點,就是他是個赤子。是個沒有把自己包裹起來的一個小孩子。後來我想他為什麼不喜歡和胡適、和教授們在一塊兒混?有人解釋說他是自卑心理造成的等等,我覺得是有點兒簡單化了。當然,我覺得魯迅還的確是個有自卑感的人。


孫郁:我覺得不是自卑,是自虐。


李靜:對,是自虐。他從一個少年變成一個乞食者的經歷,加上他天性的敏感,使他那時候經歷了某種羞愧。這種羞愧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被愛的人,而是一個被嫌棄的,一個多餘的人。這個心理體驗可能他一生都會帶著。所以他會對那種多餘的人,或者是底層的、受損害的、受侮辱的人,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移情能力。他能設身處地感受對方的那種尷尬痛苦和卑微。他始終是站在卑微者一邊,因為他有自我投射。他覺得自己曾經那樣,或者他依然是那樣的一個人。那是他自我的一個分身,他之所以了不起也在這兒。他是一個特別好的作家,學養那麼好;但同時又是那麼好的一個小說家,雖然小說寫的不多;又是那麼好的一個象徵主義詩人,雖然只有一本《野草》;又是那麼好的一個雜感家,他所有沒有具體批判對象的這些小文章,都是特別能夠入木三分,放之古今都具有極強的洞察力。他的這種天才在於他的心靈是能夠被侮辱、被損害的。卑微的靈魂是相通的,而且是共感的。就是他能做到他是他們,不是說我理解你,而是說我就是你,他有這樣的能力。


至於說他很討厭體面人,是因為體面的人其實是一些對他人痛苦非常隔膜的傢伙。實際上他們可能有時候會做一些人道的舉動,但在某種人格的敏感度和熱度上是遲鈍的。這種體面人包括學者、教授。所以當時混得好的、風風光光的那些人,都遭到魯迅的奚落。後來的人會覺得魯迅實在是沒事兒找事,有點偏狹。傅斯年給某人的信裡邊,就說在當時魯迅和陳西瀅論戰的時候,是「尖酸刻薄」四個字。陳西瀅得其尖薄,周氏兄弟得其酸刻。他還說大周二周都酸到了極點,他們這種狠勁兒也只有紹興人做得出來。就是這些人,他們有很優厚的學養,背景很好,可能是階級出身,但實際上沒有那種共感的能力,或者說移情的能力。我覺得魯迅之所以厭惡這些人,表面上看好像說是因為他們太體面了,他們的階層太高了,魯迅站在草根一面有點兒羨慕嫉妒恨這樣。其實我覺得完全不是。他對某些有能力援助他人卻又失去援助他人之心的人,的確沒有辦法相通。那就奚落你一下,或者離你遠遠的。實際上魯迅的心靈是非常開敞的,他的心地是他偉大的一個源泉。他的那種灼熱,那種心腸太了不起了。這種心腸,你要細想會忍不住流淚的。我覺得這是他永遠都會被愛的一個原因。


孫郁:有一年我在美國加州伯克利,遇到一個在澳大利亞工作的朋友。我去他家,他家有一套老版本的魯迅全集。他說只要回到美國,就在那兒讀魯迅。他在美國特別孤獨,他精神參照就是魯迅。我當時腦子裡就想寫一篇文章叫《一個人的魯迅》。魯迅他是孤立無援的,有思想、很可愛的,很真、敬業的人。他在廈門大學教書,教了四個半月離開的時候,學生寫給他的送別詞,就有點像我們看聖經時候的感受,是一種弟子們對自己老師的崇愛,也像孔子弟子對孔子的那種感覺。我經常在想,我現在大學教書很少會去關注底層人,而魯迅能寫祥林嫂、孔乙己,這太不簡單了。當時教育部官員一個月掙200塊大洋,而毛澤東在北大才8塊大洋。魯迅掙這麼多錢,他卻能想到底層人的痛苦時那麼焦慮。但我們現在,包括我自己,不會去焦慮別人。魯迅說無盡的遠方和無窮的人們和我都有關,只有釋迦牟尼、基督這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情懷。所以魯迅同時代人都和他不在一個檔次上,他這一輩子沒遇到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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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偏狹與黑暗


戴濰娜:孫老師講到魯迅有自虐性。我想,魯迅他肯定不是一個平庸的好人,他是一個黑暗的天才。二位能否談一談魯迅的「惡的美學」?


李靜:惡的美學可能魯迅從早期就開始有。他在日本時寫過五篇文言文,《摩羅詩力說》是典型的「惡的美學」的一個宣言。摩羅就是魔鬼,當時世界性的文藝潮流是象徵主義,這些現代派的潮流,其實全都是從人性最黑暗的部分出發的美學。魯迅直接接納了現代派的美學來開始寫作。一方面是他接納西方的文學藝術的源泉,另一方面是他自己的天性里有惡意的成分。《大先生》的開幕式上,朱安舉了一個例子說魯迅很記仇,他可不是個很寬容的人。比如說葉靈鳳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說覺得魯迅的小說很糟糕,要拿著它當上廁所的手紙用。魯迅就記住了,幾年之後他看到葉靈鳳評論《阿Q正傳》,魯迅說他還評論這個,就是當年那個便秘的,又買來了一本我的《阿Q正傳》。他能憋好幾年還記著仇,然後找機會就要報一下。他的性格里有紹興人的那種剛烈,其實就是記仇,他對紹興人的性格還挺自豪的,他復仇的情結也是他惡的美學的重要源泉。可能我們當代人會覺得他挺狹隘的,有什麼仇好記呢?但我覺得就是這樣的性格,才能有他這樣的文學。而且如果細究他討厭的人,還都有點兒道理。對方潛意識裡道德上的缺陷會被他抓住,然後刺激對方一下。所以我覺得魯迅他確實不是一個老好人。雖然你可以說他是基督,但基督是你打我左臉,右臉也要送上去,他是不贊成這個。


魯迅講在中國要成大事者,要有學者之良知和市儈的手段。只有學者的良知,沒有市儈手段你幹不成,孫中山就是這樣。但是只懂市儈而沒有學術良知,就是惡棍。所以魯迅他對惡人有惡的辦法,對善人有善的手段。這是討論魯迅的偏狹和黑暗時,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一個觀點。


魯迅有「惡的美學」,你看他喜歡的這些藝術家,都是尼采,波德萊爾這類。他的藏品裡面,有珂勒惠支等這些美術家。魯迅當時在上海搞一個畫展,當時《新月》的主編邵洵美去看,邵洵美在日記里寫,這個畫展太恐怖了。魯迅展出的作品,都是像從地獄裡噴出的岩漿,是一種涌動的岩漿,照著慘淡的暗夜。但邵洵美和徐悲鴻都是比較古典的美,他們喜歡十八、十九世紀以來的那種古典繪畫。魯迅不是這樣,他對表現主義和現代主義更感興趣。


李靜:我有一個問題問孫老師,魯迅為什麼和梅蘭芳那麼過不去?他叫他「梅毒」,他說因為梅毒很多,所以大家都會稱讚他。


孫郁:其實在民國期間有兩個標誌性的文化人,一個魯迅,一個梅蘭芳。魯迅為什麼不喜歡梅蘭芳?我個人的理解,首先梅蘭芳被士大夫化了。梅蘭芳在民間的時候,還有原生態的美。他進了京以後,成了皇帝的寵兒,皇家的寵兒,當然也成為市民的寵兒,於是把來自民間的,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東西,給雅化、士大夫化了。而文人化的魯迅是不喜歡的,他認為這是有問題的。梅蘭芳就是被士大夫化,被改寫化的一個代表。魯迅喜歡紹劇,紹劇跟秦腔很像,是心靈和上蒼直接交流,完全自由無偽的吼秦腔,吼紹劇。而京劇是裊裊的,很雅。


其實我個人覺得,魯迅沒怎麼看梅蘭芳的京劇,魯迅的批判沒有站在京劇的藝術層面上,而是在反士大夫文化層面進行的。男人演女人是不簡單的,那是藝術。魯迅就說中國最偉大的藝術就是男人扮女人,這個諷刺太厲害了。從心理的角度看,魯迅的話是他遊戲之語,不要把它當真。其實魯迅對中國戲曲,有自己的一些看法,但他不是專家。魯迅對梅蘭芳的評價是要抨擊中國文化偽的東西,魯迅的話是雜文的感嘆,而非學術的話語。魯迅的作品裡面,只有《漢文學史綱要》與《中國小說史略》是學術話語,他寫了很多自己不喜歡的作家、藝術家,給予公正的、歷史的評價。雜文是為了諷刺當下的東西,他拿出一個形象來奚落一下,不要把他當真,那是魯迅的行為藝術。


我覺得魯迅拿戲曲當做中國文化只說不練的一個模板來抨擊。比如說我們戲曲講假定性,講一桌二椅,一個人就代替了千軍萬馬。魯迅卻說中國人從來不玩真招子,連戲曲裡邊千軍萬馬也就是手腳比劃一下。他把這些,包括對梅蘭芳的批評都歸結到國民性上去了,是一個國民性的批評。但他這個靶子里,要把他看成一個作家,別當成一個藝術評論來看。我們現在這個文化,太一本正經。所以我們用這種比較傻的,道德化話語來對接魯迅那就完了。我們現在正在用魯迅最厭惡的方式,來演繹魯迅,描述魯迅。我覺得,是我們的表達有問題的,魯迅當年要顛覆的就是我們在大學裡講述的這種話語。魯迅在100年前就要顛覆這個東西,可是沒顛覆得了,現在越來越厲害。用這個話語方法來解釋魯迅就更完了。為什麼徐梵澄對魯迅的描述,還有日本學者對魯迅的描述,我們覺得比較有深度呢?因為他不用我們流行的,當下的語言描述魯迅。魯迅的語言方法,我們其實現在也沒有研究明白。


好多年前,胡適就說魯迅的文章里是有德文和日文的成分,還有六朝的東西。我有一篇文章叫《魯迅的暗功夫》,其實就說魯迅有一套自己的話語邏輯,這套話語邏輯和他當時那個時代完全格格不入,跟我們今天更格格不入。我們得了解魯迅的話語方法。如果用今天這種單一化的話語來描述魯迅,肯定就有問題。魯迅自己是單個的人,我們也應該以單個人的狀態去接受。如果團伙式的去接受魯迅,那肯定是歪曲。


戴濰娜:我們今天的沙龍就到此結束了。勝者永遠沉默,傷者才會吶喊。在魯迅的辭典里,一直都拒絕出現像「永遠」、「時勢」、「徹底」這樣的辭彙,這可能也預示著他是個沒有「有效期」的人物。魯迅依舊時刻冒犯著我們當下的貧乏和愚蠢。今天非常感謝二位嘉賓對魯迅精彩的打量,我也很好奇,魯迅對這番打量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感謝各位來到我們的沙龍現場,請繼續關注東方歷史評論的沙龍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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