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佛學 > 孫郁:汪曾祺的「雜」學

孫郁:汪曾祺的「雜」學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中國當代文學大師級作家,在小說、散文、戲劇等領域皆卓有成就。今天是汪曾祺先生忌日,我們特選孫郁先生及《汪曾祺小說全編》的責編郭娟女士的文章,解讀汪先生的獨特魅力。

談到汪曾祺的文章之好,那是人人承認的。但好的原因是什麼,就不那麼好說。我去過他的家裡,書不多,繪畫的東西倒不少。和他談天,不怎麼講文學,倒是對民俗、戲曲、縣誌一類的東西感興趣。這在他的文章里能體現到。他同代的人寫文章,都太端著架子,小說像小說,散文像散文,好像被職業化了。汪曾祺沒有這些。他在一定程度上,是個雜家,精於文字之趣,熟於雜學之道。

晚清後的文人,多通雜學。周氏兄弟、鄭振鐸、阿英等人都有這些本領。(上世紀)五十年代後,大凡文章很妙的人,也有類似的特點,唐弢、黃裳就是這樣的。

汪曾祺的雜學,不是學者的那一套,他缺乏訓練,對一些東西的了解也不系統,可以說是蜻蜓點水,浮光掠影般的,但因為是審美的意識含在其間,每每能發現今人可用的妙處,就把古典的雜學激活了。我想,和周作人那樣的人不同,他在閱讀野史札記時,想的是如何把其間的美意嫁接到今人的文字里,所以文章在引用古人的典故時,有化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感覺。不像周作人,自己是自己,別人是別人,彼此有著距離。汪曾祺儘力和他喜歡的雜學融在一起,其文章通體明亮,閱之頗有味道。

他的閱讀量不算太大,和黃裳那樣的人比,好像簡單得很。可是他讀得精,也用心,民謠、俗語、筆記閑趣,都暗含在文字里,真是好玩極了。他喜歡的無非是《夢溪筆談》、《容齋隨筆》、《聊齋志異》一類的東西,對歲時、風土、傳說都有感情。較之於過去學人江紹原、吳文藻等,他不太了解域外的民俗理論,對新的社會學史料也讀之甚少。這使他的作品不及苦雨齋群落的作家那麼駁雜,見解也非驚世駭俗的。但他借鑒了那些學問,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尤其是中土的文明,對他頗有意義。在創作里,離開這些,對他等於水裡沒有了茶葉,缺少味道了。

現代的雜學,都是讀書人閑暇時的樂趣。魯迅輯校古籍、收藏文物、關照考古等,對其寫作都有幫助。那是一種把玩的樂趣,在鄉間文化里大有真意的存在。周作人閱讀野史,為的是找非正宗文化的脈息,希望看到人性之美吧。連俞平伯、廢名,都離不了鄉邦文獻的支撐,在士大夫不得志的文本里,能看到無數美麗的東西,倒可填補唯道德化作品的空白。中國有些作家沒有雜學,文字就過於簡單。比如巴金,是流暢的歐化句式,是青春的寫作,優點是沒有暮氣,但缺的是古樸的、悠遠的鄉情與泥土味。茅盾是有雜學準備的,可是他把寫作與治學分開來,未能深入開掘文字的潛能。

汪曾祺是沒有作家腔調的人,他比較自覺地從紛紜錯雜的文本里找東西,互印在文字里,真的開筆不俗,八十年代後能讀到博識閑淡的文字,是那個時代的福氣。

有人說他的作品有風俗的美,那是對的。他自己在《風俗畫》一文就說:

我很愛看風俗畫的。十七世紀荷蘭學派的畫,日本的浮世繪,我都愛看。中國的風俗畫傳統很久遠了。漢代的很多像石刻、畫像磚都畫(刻)了迎賓、飲宴、耍雜技———倒立、農丸、弄飛刀……有名的說書俑,滑稽中帶點愚昧,憨態可掬,看了使人不忘。晉唐的畫以宗教畫、宮廷畫為大宗。但這當中也不是沒有風俗畫,敦煌壁畫中的傑作《張義潮出巡圖》就是。墓葬中筆致粗率天真的壁畫,也多涉及當時的風俗。宋代風俗畫似乎特別流行,《清明上河圖》是一個突出的例子……我從馬遠的《踏歌圖》知道「踏歌」是怎麼回事,從而增加了對「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行」的理解。這種「踏歌」的遺風,似乎現在朝鮮還有。我也很愛李嵩、蘇漢臣的《貨郎圖》,它讓我知道南宋的貨郎擔上有那麼多賣給小孩子們的玩意,真是琳琅滿目,都蠻有意思。元明的風俗畫我所知甚少。清朝羅兩峰的《鬼趣圖》可以算是風俗畫。楊柳青、桃花塢的年畫大部分都是風俗畫,連不畫人物只畫動物的也都是,如《老虎嫁女》……陳師曾等人都畫過北京市井的生活。風俗畫的雕塑大師是泥人張。他的《鍾馗嫁夫》、《大出喪》,是近代風俗畫的不朽名作。

從他的審美習慣看,應當是屬於陳師曾那類的文人情調,和豐子愷的禪風略有差異。汪氏的入世與出世,都和佛家的境界不同,也就談不上神秘的調子。他的文風是明儒氣的,雜學自然也和那些舊文人相似。他說:

我也愛看講風俗的書。從《楚荊歲時記》直到清朝人的《一歲貨聲》之類的書都愛翻看……不過我最有興趣的是講風俗民情的部分,其次是物產,尤其是吃食……宋元人筆記中有許多是記風俗的,《夢溪筆談》、《容齋隨筆》里有不少條記的民俗,都寫得很有趣。明末的張岱特長於記述風物節令,如記西湖七月半、泰山進香,以及為祈雨而賽水滸人物,都極生動。雖然難免有魯迅先生所說的誇張之處,但是繪形繪聲,詳細而不瑣碎,實在很叫人嚮往。……我放在手邊經常看的一本書是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東京夢華錄》(外四種———《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粱錄》、《武林舊事》)這樣把記兩宋風俗的書匯為一冊,於翻檢上極便,是值得感謝的。

我讀這一段話,就想起周氏兄弟的愛好,他和這兩人相似的一面還是有的,尤其是與周作人的口味極為接近。彼此共鳴的地方很多,只是他不是從學問的角度看它們,而是以趣味入手,自己得到的也是趣味的享受,後來無意間把此也融進了自己的文字中。(上世紀)八十年代,汪曾祺紅火的時候,許多人去模仿他,都不太像,原因是不知道那文字後還有著不少的暗功夫。這是日積月累的結果,汪氏自己也未必注意。我們梳理近代以來讀書人的個性,這個民俗里的雜趣與藝術間的關係太大,是不能不注意的。

汪曾祺生前最後一幅國畫作品《丁香》

從汪氏的愛好里,我也想起中國畫家的個性。許多有洋學問的人,後來也關注其民間的藝術,從中吸取經驗,林風眠、吳冠中都這樣。連張仃的畫,最好的是畢加索與門神的結合,謠俗里的意象可讓人久久回味的。

雜學的東西,是精神的代償,我們可以由此知道藝術的深未必是單一的詠嘆,而往往有雜取種種的提煉。這個現象很值得回味。沒有雜識與多維的視野,思想的表達也該是簡單無疑。

像他這樣從民國走來的人,讀書經驗未必與學院里的東西有關,而是從文化的原態里體悟什麼。這樣的書就讀活了,而非死讀書那類迂腐的東西。比如他到一個地方,很喜歡了解鄉間沿革里的東西,對語言方式、音調都有興趣。人們怎樣生存,凡俗的樂趣在哪裡,都想知道些。他說自己喜歡《東京夢華錄》一類的作品,就因為從中能讀出更豐富的人情美與風俗美。

風俗美是對士大夫文化無趣的歷史的嘲弄。我們中國的舊文化最要命的東西,是皇權的意識與儒家的說教,把本來豐富的人生弄得沒有意思了。行文張揚,大話與空話過多,似乎要佈道或顯示什麼。張仃在「文革」中厭惡紅色的符號,遂去搞焦墨山水畫,在黑白中找思想感覺。汪先生其實也是這樣的吧。他的作品有童謠的因素,也帶點市井裡的東西,色調都不是流行的那一套。在民風裡實在有些有趣的存在,比如趙樹理的小說,迷人的地方是寫了鄉里的人情,汪曾祺就十分佩服。沈從文的動人還不是寫了神異的湘西?

汪曾祺的閱讀習慣與審美習慣,其實就是在邊緣的地方找流行里沒有的東西。他自己知道,士大夫文化沒有生命力的原因,是與人間煙火過遠的緣故。

過去讀書人涉獵雜學,多與筆記體文字有關。

筆記是小品的一種,可以任意東西,五湖四海,不一定深,淺嘗輒止。士大夫寫八股文,多無趣味,但在一些筆記里,能看到點真性情的影子。筆記有秘本、抄本等不同樣式,汪曾祺看的多是通行的本子,沒有秘籍,也鮮奇貨。有些人看到筆記體的書籍,注意的是版本里的東西。黃裳、唐弢都是這樣,他們的雜學也都不錯,文字亦佳,有目錄學家的氣象的,但孫犁這樣的作家,就與他們不同,倒和汪曾祺很像,只注意內容,不顧及版本。因為喜歡隨便翻翻,不做專門研究,眼光自然不同。孫犁在《談筆記小說》中也講到了汪曾祺喜歡的那些作品,看法有些特點:

筆記以記載史實、一代文獻典故為主,如宋之《東齋紀事》、《國老談苑》、《澠水燕談錄》,所記史料翔實,為人稱道。如《夢溪筆談》、《容齋隨筆》,則以科學研究成績,及作者之見解修養為人重視。

筆記,常常也有所謂秘本、抄本的新發現,然不一定都有多大價值。有價值之書,按一般規律,應該早有刊刻,已經廣為流傳,雖遭禁止,亦不能遏其通行。遲遲無刻本,只有抄本,自有其行之不遠的原因。我向來對什麼秘籍、孤本、抄本,興趣不大。過去涵芬樓陸續印行之秘籍,實無多少佳作。

或許都是因為出身於小說家,對雜學的興趣也都止於內容的接受,采其手法,接其神氣,化為己用而已。好的作家,對野史與筆記間的東西有情趣,或許是那裡的不正規的文氣與心理讓人喜歡?筆記里的談鬼怪之作與民間傳說,多燦爛的想像,思路與一般人迥異。漢語書寫易走進套路,惟野性的思維可讓人飛將起來。且那裡知識龐雜,多不正經之音,或讓人一笑,或有驚異感嘆。

對於汪曾祺而言,早期是西洋現代小說開啟了其思想,晚年則為野史筆記引路前行,遂有了一種脫俗之象。考察晚清以來文章好的人,在這一點上,多少是一樣的。汪曾祺復活了一種文體,對八十年代的文學,真的功莫大焉。

(本文選自孫郁《文人的左與右》,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加微信weishuo2015,註明「微說」,我們拉您進「周海濱微說」交流群。

周海濱官方微信公號

周海濱微說

微信ID:zhouhaibinweishuo

點擊展開全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周海濱 的精彩文章:

賈平凹:如此生活可好?
唐宋囚犯為何很少能坐滿兩年?哪來那麼多大赦?
胡適與美國情人的「姐弟戀」如何綿延一生?
「十個人就活了倆」 淞滬會戰80周年記憶
1%、2小時、1個億:賈躍亭在香港的日與夜

TAG:周海濱 |

您可能感興趣

汪曾祺 陳銀娃
《老頭兒汪曾祺》:汪曾祺,中國的散文一坏於楊朔,二坏於劉白羽
王世襄「燜蔥」技壓群雄,張中行、汪曾祺、黃永玉都饞!
汪曾祺:兩棲雜述
汪曾祺:切膾
汪曾祺的書單
汪曾祺推薦徐卓人的小說
汪曾祺 異秉
汪曾祺:我的母親
汪曾祺:北京的秋花
汪曾祺小說中的禪趣
汪曾祺 宋朝人的吃喝
文氣長存——永遠的汪曾祺
汪曾祺:北京的秋花│賞讀
汪曾祺:豆腐(下)
汪曾祺在沙梁子
汪曾祺:裘盛戎二三事
汪曾祺:五味
汪曾祺:北京人的貼秋膘
汪曾祺:悠閑和精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