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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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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作者:朱自清


我们中国人一直是「回顾」的民族,我们的黄金世界是在古代。「梦想过去」的空气笼罩了全民族,于是乎觉得凡古必好,凡古必粹,而现在是「江河日下」了。我不敢说中国人是最鄙弃「现在」的民族,我敢说我们是最鄙弃「现在」的民族之一。过去有过去的价值,并非全不值得回顾,有时还有回顾的必要;我所不以为可的,是一直的梦想,仅仅乎一直的梦想!他们只抱残守缺地依靠着若干种传统,以为是引他们上黄金世界的路。他们绝不在传统外去找事实,因此「最容易上古人的当」。上当而不自知,永远在错路上走,他们将永不认识过去的真价值。他们一心贯注的过去,尚且不能了了,他们鄙夷不屑的现在,自然更是茫然。于是他们失去了自己,只麻木地一切按着传统而行;直到被传统压得不能喘气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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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单只凭着若干种传统,固不足以知今,亦不足以知古。偶读《论衡·谢短篇》,有一节很可以说明这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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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儒生之业五经也,南面为师,旦夕讲授章句,滑习义理,究备于五经可也。五经之后,秦汉之事,无不能知者(此句疑有衍文),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五经之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五经比于上古,犹为今也;徒能说经,不晓上古,然则儒生所谓盲瞽者也。」

……


「儒不能都晓古今,欲各别说其经,经事义类,乃以不知为贵也,事不晓,不以为短,请复别问儒生。各以其经旦夕之所讲说」……「夫总问儒生以古今之义,儒生不能知;别名以其经事问之,又不能晓;斯则坐守信师法(依《论衡·举正》改),不颇博览之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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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的目的在劝人博览,与本篇主旨无甚关涉;但他说知今与知古同样重要,泥古的「儒生」不但不知今,实也不知古,不但不知广义的古,连他们所泥那一点儿古,其实也不曾能明白:这却是他的卓见。他骂他们是「陆沉」,是「盲瞽」,真是快人快语。只可惜王充死了快二千年了,到现在,「儒生」——而且何止「儒生」!——的情形还是一样!

你只看近年来国学的复兴,便可知道个中的消息。我并不来附和吴稚晖先生,要将线装书扔到毛厕里去;我只觉得复兴后的国学所走的「大路」,并不曾比旧日宽放多少,这是令人遗憾的!胡适之先生在《北大国学季刊》的发刊辞里,说起清代三百年的学问家,只在几部经书里打圈子,不肯将研究的范围扩大;所以成功虽有,到底太狭窄了,不能有真正的通学(大意如此)。但这也是时代使然。那时是闭关时代,参考比较的资料不多,无以启发一般人的新思想;所以只想做补苴罅漏的工夫,不能做融会贯通的事业。现在的时代可不同了,我们受了「外国的影响」,已历有年所;外国的影响可以给我们许多好处,但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使我们知道,不仅古代载籍及器物等,配做学术研究的材料,现代载籍及器物等也配的!不仅载籍及庄严的器物等配做学术的资料,就是一支山歌之微,一双弓鞋之细,也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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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平等的观念,中国从前虽有人略略提起(如王充),但早被传统的空气压下去了;近来的复活,却全是外国的影响。不过所谓外国的影响,也就可怜得很!据我所知,只在国语文学运动和五四运动以后数年间,现代的精神略一活跃而已。这时期一般人多或少承认了现代生活的价值,他们多或少从事于现代生活的研究。研究舶来的新的「文化科学」的,足以遮没了研究国学的人;于是乎兴了「国粹沦亡」之叹。但这种叹息,实在大可不必;因为不久国学就复兴了,而且仍是老样子——有几个「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是例外。其实有几个肯「旁逸斜出」,敢「旁逸斜出」呢!所谓老样子者:一,国学外无学;二,古史料外无国学。在这两个条件之下,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等于零!

本篇系就中国立论,我所谓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就是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国学的研究,使它更为充足,完备;而且因为增多比较的事例,使它更能得着明确的结论。不过「国学」这个名字,极为含混;似乎文化科学,自然科学,哲学,文学,都可包罗在内——我想将来还是分别立名的好。我说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国学,现在一般研究——实在应该说迷信!——国学的人,决不肯如此想。大约是由于「傲慢」,或婉转些说,是由于「学者的偏见」,他们总以为只有自己所从事的国学是学问的极峰——不,应该说只有他们自己的国学可以称得起正宗的学问!他们自己的国学是些什么呢?我,十足的外行,敢代他们回答:经史之学,只有经史之学!你看,他们所走的「大路」,比清代诸老先生所曾走的,又宽放了多少?左右是在些古史料里打圈儿!不想研究了这么些年的国学,还只在老路上留恋着!我不是说在这条老路上走的,一些没有进步;但是我们所要的是更长足的进步,是广开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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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如我们所敬服的王静安先生,他早年的确是一个开新路的人;他在《宋元戏曲史》的序里说戏曲史这种学问,古人没有做过,是由他创始的。这种「创新」的精神(虽然并非以现代生活为材料),是值得珍贵的。而且他还研究西洋哲学呢。但他后来渐渐改变态度,似乎以为这种东西究竟是俚俗,是小道,不值得费多大的气力;他于是乎仍走上了那条「大路」,便是经史之学!自然,他的走上这条「大路」,决不算我们的损失;他根据了他的新材料,发明了许多新见解——所给与我们的已经很厚了。他虽不再开新路,但在老路旁,给我们栽了许多新鲜的树木和花草,他的工作确是值得珍贵的。假使我们只有少数学者如此,我们不但不觉得不好,而且觉得是必要的;因为我们需要经史之学的专家,正和需要别的专家一样。但同时得承认,他们是有偏见的。他们的偏见若变成一般研究国学者的意见,如今日一样,那却是妨碍国学的长足的发展的;大家挤在一条路上,最是不经济!所以为一般研究者计,我们现在非打破「正统国学」的观念不可。我们得走两条路:一是认识经史以外的材料(即使是弓鞋和俗曲)的学术价值,二就是认识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朱自清: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实在,我们现在不怕没有人研究那难研究的古史料,只怕没有人研究这较易研究的现代生活——现在的也是将来的史料。我常想一般研究国学者轻今而重古的原因,除「黄金世界在古代」一条根本信仰外,——这个信仰或自觉或不自觉——不外「难得」与「新异」两端。「物稀为贵」,敦煌石室的片纸只字失了就完了,从此不能再有,况发现也是偶然碰着机会,不是能随心所欲的。因此行市便大了。而且东西是古代的,非我们所素习,使我们感着一种新鲜的异代的趣味,正和到新国土感着异域的趣味一样。因此行市便大了。但这两端儿竟所关不巨,所关最巨者,厥惟那个根本信仰;此经史之学所以为正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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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残卷


但我们得知道:「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无论传统的精神变化如何,我们的子孙必有人努力研究我们,和我们研究「先民」一样。他们所有的困难,也将和我们现在所有的大同小异。我们上古的先民,大概还不知道怎样研究自己,所以只有若干简陋的材料(恕我大胆,「六经」也在其中!)留给我们;中古近古的先民却又研究古人,远过于研究自己,所以也没有完备的材料,记载或解释他们自己生活的,留给我们。我们的困难便由此而生;我们现在所知于我们的先民的,实在是极少极少的!我们是没法的了,我们的子孙难道还有受这种困难的必要么!我们得给他们预备一条平坦的路,而这实在也有我们自己的好处。


我们谁都有求知欲不是?我们谁都要求满足不是?而且我们谁都愿意别人明白我们,愈多愈好。这就得了!试问若只有人研究古代史,而却没有人提纲挈领地告诉我们民国十五年来的政治,经济,学术,文艺迁变之迹,我们能满足么?若只有人研究《诗经》,而却没有人告诉我们现在孟姜女歌曲的本末,我们能满足么?有人听见说到元代的杂剧,明代的传奇,便肃然起敬(其实在正宗的国学家看来,这些也只是小道),听见说到皮黄或顾先生说的小戏,便鄙夷道,「这有什么道理」!是的,这有什么道理!有人研究小学,研究《说文》,研究金文,研究甲骨文,至矣,尽矣;至于破体俗字,那当然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值通人一笑的。但破体俗字在一般社会生活里,倒也有些重要,似非全无理由可言;而且据魏建功先生说,这些字也并非全无条例,如「歡」省作「欢」,「觀」省作「观」,「權」省作「权」,「勸」省作「劝」,是很整齐的,颇值得加以研究。是的,在小学家看来,这又有什么道理!然而我相信张东荪先生的话,他说:「凡文明都是有价值的;凡价值都是有时代性的。」我们且不管价值的时代性,我们只要知道,古史料只是古代生活的遗迹;现代生活是现代生活的自身,为甚反该被人鄙夷呢?我并不劝大家都来研究现代生活,我没有那么功利;我只说应该有些人来专门地或附带地研究现代生活,不要像现在这般寂寞便好了。因为我们既要懂得古代,也一样地——即使不是更迫切地——要懂得现代。而且人有「自表」的本能,我们将我们自己表白于异国人和后世人,不但是我们的责任,而且是我们的快乐;这自然也非先懂得现代不可。至于将现代与古代打成一片,那更是我们所切望;但这种通学是不容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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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诚哉是极难的;以现代人研究现代生活,「当局者迷」的毛病,或者是难免的。但我不相信局外的人会比局中的人强;与其让外国人或后世人研究我们,还不如我们自己研究好。我们即使不能完全了解我们自己和时代,但所了解的总一定比别人多;因为我们有许多的活证,外国人不懂得用,后世人得不着用。所以现代人研究现代生活,比较地实在最为适宜;所以为真理的缘故,我们也应该有些人负这个责任。至于研究的方法,不用说我是相信科学方法的。研究的途径,我也说了:一是专门就现代生活作种种的研究,如宗教,政治,经济,文学等;搜集现存的歌谣和民间故事,也便是这种研究的一面。一是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旧有的材料里共同研究,一面可以完成各种学术专史,一面可以完成各种独立的中国学问,如中国社会学,中国宗教学,中国哲学——现在中国地质的研究颇有成绩,这种通常不算入国学之内,但我想若将国学一名变为广义,也未尝不可算入。这两种工作都须以现代生活为出发点;现在从事的人似以乎都很少。——传统的和正宗的空气压得实在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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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代这一块肥土,我们老是荒弃不耕,总未免有些可惜吧!或者有人要说,「国学」一名,本只限于历史,考古一方面,正和「埃及学」一样,原可不必勉强牵入现代的材料。但无论历史、考古等学问的完成,一部分仍非依赖现代的材料不可,而「国学」一名,意味也与「埃及学」绝不相同——埃及是已亡的国家,故「埃及学」所涵,有一定的范围;中国是生存的国家,「中国学」所指,何能限定呢!话又说回来了,我想「国学」这个名字,实在太含混,绝不便于实际的应用;你看英国有「英国学」否?日本有「日本学」否?据我所知,现存的国家没有一国有「国学」这个名称,除了中国是例外。但这只是「国学」这个笼统的名字存废的问题,事实上中国学问应包含现代的材料,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我们是现代的人,即使研究古史料,也还脱不了现代的立场;我们既要做现代的人,又怎能全然抹杀了现代,任其茫昧不可知呢?现在研究史料的人,似乎已经不少;我盼望最近的将来多出些现代研究的专家,这是我们最不可少的!而更要紧的,先要打破那「正统国学」的观念,改变那崇古轻今的风气;空冒无益,要有人先做出几个沈重的例子看看才行!有「现代的嗜好」的人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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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朱自清作品集(五)》,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主持人语


此文原载1926年5月出版的《文学周报》第224期。是朱自清先生在顾颉刚先生发表《一九二六年始刊词》之后「引起的端绪」。


文章中,朱自清先生主要对「国学」的定称、研究范围、研究方法和社会价值进行了反思。认为当时的国学研究范围过于狭窄,忽略了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试图打破「正统国学」的观念,「改变那崇古轻今的风气」,反对「国学外无学」「古史料外无国学」的观念,主张以科学的方法「专门就现代生活作种种的研究」,或「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旧有的材料里共同研究」。


在文章中,朱自清先生将「国学」定义为广泛意义上的「中国学」,因中国尚在发展生存,「中国学」也必不能限定。文章主旨并非反对传统国学研究,而是强调在经史之学外的现代学术研究。


近年来,「国学」又重新进入时代的视野,如何看待「国学」的研究对象、现代价值都是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本期推送此文,以期呈现「国学」研究和反思的不同视角。

朱自清: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作者简介


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中国近代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代表作品有:《春》、《绿》、《背影》、《荷塘月色》、《匆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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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师霞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训诂学、词汇语义学研究。


专栏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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