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張即之:


不用力中大法力


900年來無此君


2016年9月的一個深夜,當我停下手頭工作準備休息時,一條留言敲響了我的手機。


那是我的一位讀者留下的,他在看完我一篇講張即之(1186-1263)的帖子後對我說,張即之的「遊絲拉得(他)心裡痒痒的」。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張即之《金剛經》普林斯頓大學藏


他所言的「遊絲」,實際是說筆划出入時顯露出的如細絲一般的痕迹。這些痕迹雖然並非是張即之獨有,但在張即之的寫經中是尤為突出的。對此痴迷讚歎,實際亦不是現代人才有的感受。18世紀中國最傑出的鑒賞家翁方綱(1733—1818)評張即之「提筆之妙煙華霏,遊絲制颭縱依希」的詩句,可能是過去傳達「心痒痒」最具代表的一句話。


就在我的那位讀者心裡「痒痒」後不久,10月剛至,一件「張即之《楷書華嚴經殘卷》」(下稱「10月殘卷」)墨跡忽然出現人間。它與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著錄過的一件「下落不明」的《華嚴經》信息吻合。


來自北京保利拍賣公司的研究文章認為,殘卷正是徐氏著錄之真身,同時也是故宮所藏張即之《華嚴經卷第五》(京1-399)末端緊接著的一部分。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10月殘卷

手卷 水墨紙本34x60cm


這件字跡牽帶痕也甚為明顯,我在依照一份電子圖逐字觀看後感到它的細絲存在或勁或虛,節奏有快有慢的情況。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類似如此的牽帶痕,它們的形成實際是由毛筆尖部長度最長且數量甚至少到一兩根的毫毛帶墨走紙而成,當它連貫成一條細絲之後,今人習慣稱之為「遊絲」,如果細絲沒有出現,將會在筆畫起始部分留下一些帶刺的部分,這在古人那裡被稱為「鋒芒(鋩)」、「鋒鍔」或「鋩鍔」。


但並非所有的古人都如翁方綱那般,能夠對張即之牽帶痕明顯的筆觸做出讚賞。有時候會有人認為那從屬於「墮惡道」。


孫鑛(1543-1613)是明代一位的學問淵博的官員,他就認為張即之的筆觸「槎牙(按:樹木枝杈歧出貌)」和「不得斂鋒法」——要知道這個觀點是他在看到朋友收藏一卷張的《蓮經》真跡後益發堅定如此的。(《書畫跋跋》)


孫鑛的評價足夠典型,不過在他之前,一個叫做鄭枃(?)的元朝人可能是最不能接受張即之的人,他認為張的字跡「妖異百出」,並認為他的存在導致書道盡壞,「磔裂(按:車裂人體)塗地矣」。(《衍極》)


鄭枃貶低張即之的同時是高舉蔡襄(1012-1067),他認為「(宋朝)書法之備,無如蔡君謨」。雖然我們找遍鄭枃全書也發現不了關於張即之「妖異」的批評細節,但當我們看到張即之擁有蔡襄一般的筆跡特徵後(下圖),始知鄭氏一面極端聲稱「妖異百出」,另一面再稱「書法之備」,不過是文人意氣作文章而已。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上圖,橫排勢力相疊時,上牽下,次出橫,橫畫入筆時,張即之同蔡襄、蘇軾一般,陷一個可滾珠的凹口。「10月殘卷」也存在這一特徵。


上圖「奉」字來自前幾年有著爭議的蘇軾《功甫帖》,實際上《功甫帖》也存在大量牽帶痕。時至今日,人們在討論古代墨跡時,要是對筆劃之間的這些牽帶痕迹認識不夠,那麼他的見識很可能離16世紀不遠。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孫鑛是位生活在16世紀的先生。上述他評張的「槎牙」「不得斂鋒法」時,緊接著是他認為張的字要刻到木板上,方較能「稍有蘊藉」,而理由在於「刻者損其槎牙耳」。


孫鑛顯然清楚刻字之後字筆的原真性會降低,至於那是怎樣的降低方式,通過「10月殘卷」說明會很明了。


如圖,走丿下接橫畫時的習慣——丿出筆時,微有盪右之勢,然後才走左——類似這般的痕迹幾乎沒有刻工能完整表述,尤其是當你清楚眼前看似碩大的一個字,它在紙面的實際直徑僅僅只是一枚1角硬幣大(2cm直徑)的時候。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在孫鑛心中,字真不真實不重要,刻到石頭上顯「蘊藉」、斂了鋒才重要,難道不是原真客觀讓人感到「遊絲拉得痒痒的」才重要嗎?


對「刻字」這件事細細思量或許是解答這一困惑的入口。


刻字並製作拓片,是古人學習書法廣泛使用的拷貝技術。拓片是將字刻於石面或木板上,然後再用紙從這些地方以墨錘出,藉助石頭和木材,字跡完成了信息傳遞,在此過程中,信息是丟失著的。常識可知,如果我們將上面「10月殘卷」的字跡刻於石面,然後再將他們錘出,那時的字,是不可能有墨跡那般鮮活的——顯然它首先消失的地方,即是點畫出入時那些微妙的牽帶痕——因為它們太細甚至無察,即便刻字的人能刻出來,在複寫到拓片上時也將會有信息損失。


問題還在於刻有字的石面和木板本身,會隨時間以及使用次數產生損壞,這種損壞狀況會致使字跡信息再次丟失。石面的風化和木板的變形,依照A拓本再進行二次、三次製作出A.1、A.2拓本,字跡原真性是必然逐次遞減的,這樣被稱為「翻拓」的材料實際才是過去這片幅員遼闊的土地上古人學習書法的主流方式。


在古代,讀書人見到原真墨跡的數量比今人可能萬分之一都不到,舊時其實是一個拓本審美的中國,如孫鑛所謂的「蘊藉」,乃至如今有人還津津樂道的「棗板氣」「金石氣」,很多時候是建立在一種非原真(不真實)的審美之上的。


拓本審美經驗尚在北宋時期就為當時學者關注,黃庭堅《山谷論書》云:


古人作《蘭亭敘》,《孔子廟堂碑》,皆作一淡墨本,蓋見古人用筆回腕余勢;若深墨本,但得筆中意耳。今人但見深墨本,收盡鋒芒,故以舊筆臨仿。不知前輩書,初亦有鋒鍔,此不傳之妙也。


有北宋人見到收盡牽帶痕迹的古書法而不明就裡地選擇以舊筆臨習,與孫鑛所謂「斂鋒」云云,顯然是一種鑒賞層次,那不過是長期處於拓本審美環境的影響下,對真實的墨跡不熟悉和不習慣而已。


「孫鑛們」顯然也存在於今天,他們的「見橐駝謂馬腫背」今天有時會製造出大麻煩,最典型的事件即是幾年前轟動海內的《功甫帖》辨偽。當時某專家正是用一件清代信息量爆棚、嚴重缺乏鋩毫出入邏輯的拓本,來否定一件鋒芒畢露、遊絲神異的墨跡的。專家認為那件死板的清刻本為牽帶痕生動的墨本之母本,其間荒謬,根源也正是對真實的墨跡不習慣而已。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功甫帖》刻本(左)與墨本的芒鍔對比


拓本審美經驗在這片土地上實在深刻。通常人們眼中的唐楷,必是入筆「藏鋒」,筆筆獨立,也即是翁方綱所謂的「純楷」(《明清書論史·復初齋書論集萃》),但事實上,隨著開放資料越深入,人們發現,那些擁有眼花繚亂的牽帶痕而非筆筆獨立和藏鋒,才是唐人書最普遍的情況。如果細細研讀某些唐代書論,也將會赫然發現,上述黃庭堅的「不傳之秘」實際有人早他上百年就已認真討論。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唐人小楷《靈飛經》細節



張即之牽帶痕明顯的字跡,與唐人是無二致的,但顯然張與唐人是有差異的,那他到底是怎樣一種存在?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10月殘卷


常見做學問的人以「唐人尚法,宋人尚意」的觀點來論張即之,如果我們取與張即之相近的唐人褚遂良和歐陽詢的字跡一起比對看,情況會更加明了。


如圖,有攔腰長橫的字。左邊兩個是唐人字,它們有著強勁的面貌,那是種紙面上的爆發力,彷彿筋脈曲張武士,而反觀右3個,卻是一臉慈和溫弱以及雲淡風輕。


隋唐知識界的代表除一部分高僧外,主要是帶有貴族氣分的大門第,看看那一時代被刻進名臣法帖的書家,你幾乎看不到有孤寒拔起之輩,用錢穆先生的話講,就是他們骨子裡實際有著來自門第的「自傲」(錢穆《中國知識分子》)。唐人主流書風也即是大門第之風而已,那是種尚勁力以及尚字勢的超拔,有時候你甚至可以說那就是一種自然不自然的炫耀和「秀」。


張即之時代與唐不同。宋代門第不在,國家有尚士之風,士人力量野蠻生長以至於他們最後有種自我獨立的傾向,「他們要高自位置,超越在皇帝政府政治權位之上(錢穆語)」,他們一方面不太情願被納入政府編製,另一面也不願像佛寺那般開門鏈接世俗,他們的孤標令他們在現實面前最終選取了一種「舍之則藏」的道路,從周敦頤到張載,再到張即之的同時大儒朱熹(1130—1200),均是長期以退隱在野,不主貴達在朝的方式「為聖賢繼絕學」。


比朱熹小五十餘歲的張即之也是種「舍之則藏」的人生,張即之自號「樗寮」「樗翁」。「樗」是種樹木,即臭椿,它不是「棟樑」,而是一種匠人不願一顧、無甚大用的的木材。「樗寮心態」讓這位出身顯宦名門的人在50歲左右即辭官歸鄉,自適園池之樂30多年。


張的書寫是典型財務自由的南方士大夫閑散生活的寫照,所謂雲淡風輕,閑中欣賞雛雞,觀盆魚,乃至靜聽驢子叫之類,那是無憂無迫,簡便和隨意的。


簡便。最明顯之處如橫變折之後,存在眾多「收淺口」行為,這使得右肩直接就是個回鉤,右腳則有類似古人急遽短縮的處理辦法。「10月殘卷」也顯現這一特徵。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隨意。如並不嚴格遵守界格不布置安排,時有擺放不正以及逾越發生。「10月殘卷」也顯現這一特徵。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隨意還比如無論何時無一字寫成一樣,這是種功力,更是一種閑散的態度。「10月殘卷」亦能看到多種靈活的用筆。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一」字,10月殘卷


不過有人是不喜歡閑散悠閑的,他們認為張書失之「輕脫簡略」,這拋開個人喜好而外,恐怕還包含對書寫不通透的成分在,本質是自己缺乏有程度的書寫訓練。


「10月殘卷」寫的是《華嚴經》文,有人稱張即之生平曾寫過完整的《華嚴經》,據稱那是140萬或者360餘萬字的書寫量,這個級別的量對於一般人而言,簡直是無法想像了。目前有兩件張即之在68歲時(寶佑元年)寫的《金剛經》存世,其中一件還是為亡母所寫,一部《金剛經》的字數有5000餘字,而這兩卷相隔的時間僅為5天,對於一個68歲的老人而言,勤奮如此,還是叫人佩服的。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張字大量牽帶痕可以判斷,他的書寫速度是不會慢的,他的簡寫和隨意某種程度上也貢獻著書寫效率,並且塑造著獨一無二的字跡形象,這種「多快好省」里同時還包括成千累萬字筆里的毫不懈怠以及文文靜靜,這是一個青燈苦眼裡慈和虔誠的書者。這並不是稀鬆平常的功力和定力。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10月殘卷


往宋時看,張即之既不是蔡襄、歐陽修、蘇軾諸人為述古而勒出唐人相或塗抹出怪相,又非米芾、黃庭堅等人招搖過市、大搖大擺的誇奇之態,張即之不保守、但也不矯飾、不狂暴,他只是在漢字正常結構的搭建上,更在意自己書寫時溫和舒適的感受而已,你不能因這種對溫和舒適的追求導致的牽帶痕繁密和走筆的小任性,就是「墮惡道」和「不恭敬」。朱子曰:「敬有甚事,只如畏字相似,不是塊然兀坐,耳無聞,目無見,全不省事之謂。只收斂身心,整齊純一,不恁地放縱,便是敬」,錢穆先生解曰:「其實敬也等如沒事了。只要你在沒事時莫放縱,莫惰,莫驕。莫惰了,又沒事,便成了宋儒心中所認識的所謂敬的體段」(錢穆《湖上閑思錄》)。張即之的書寫,其實正是這樣一種中和切實的「敬」,近千年來,國人對待楷書書寫,心性和玩法如此,以我未滿20年的學書體會和見聞,也就張溫夫一人而已。「10月殘卷」後紙有清代鑒藏家潘正煒(1791-1850)的題跋稱:「(張書)大有禪意……不用力中俱大法力」,是用佛學解析張書者,然細細咀嚼此「不用力」之中「俱大法力」語,顯然亦有巨眼在焉。

張即之,不用力中大法力,900年來無此君



潘正煒跋


張即之的寫經書寫實際也是南宋時代士人精神面貌的一種寫照,透過他慈和溫弱的字跡,你恍惚已經把到那個時代知識分子關於「存在」的脈象。他的寫經顯然是擁有遠未被認知的巨大價值。


圍繞張即之寫經的討論,更像是在不久之前才剛剛形成的一個議案。重要的還在於,他的這種書寫狀態和書寫精神,對於如今這個有著館閣體、簡體字、「現代書法」穿透的年代,意義可能是非同小可的。


尹飛卿於昆明


2016年10月10日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書法喵 的精彩文章:

唐朝文具,驚艷到爆!
他29歲就給日本天皇寫字,如今在中國有很多粉
他練了26年書法,就讓日本人驚掉下巴……

TAG:書法喵 |

您可能感興趣

韓國自亂陣腳,中國還沒用力,3615億就沒了
薛之謙十年之約:用力愛過的人,不必計較
薛之謙離婚時給了前妻1000萬,現在又和高磊鑫複合!用力愛過的人,都不應該去計較……
這位69歲的「少女」是不是用力太猛了?
劉嘉玲用力過猛,52歲愣是穿成25歲,看到下半身感覺世界靜止了
撞衫年年有,年年有尷尬,時尚用力過猛更尷尬!
劉嘉玲太拼用力過猛,52歲愣是穿成25歲,看到下半身全世界靜止了
棚勁是因不用力而借來的自然力
每個月給你5000還不讓碰,現在結婚了你說都怪當年練舞蹈太用力?
薛之謙赴前妻十年之約:用力愛過的人不必計較
冰島和大雪山,一個用力過猛,一個用力不足,唯有它,堪當大器!
春節即將過去,新的一年,別太「用力」!
原來這樣巧用力,我7斤9兩小棉襖可以快速順產
薛之謙赴前妻十年之約:用力愛過的人,說再見時要充滿儀式感
六月,用力呼吸
蔣欣休閑裝扮現身用力過猛,170的身高穿成150,瘦30斤成迷顯粗壯
自然分娩時,3大產程的正確用力方法大全!
分娩的這3個時間段不需要用力,用力反而會對媽媽和寶寶造成傷害
殲20的量產會不會遭遇美國F-22「猛禽」用力過猛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