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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對美與藝術的追求,可以用神經科學來解釋嗎?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走進位於西班牙馬略卡島帕爾馬市的現當代藝術博物館。博物館的牆壁年代久遠,前方是一個寬廣的露天庭院,從這個庭院可以俯瞰蔚藍的地中海。進入博物館之前,我在庭院處停下來,望著棕櫚樹在風中搖曳,小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漂蕩。進入博物館,首先讓我感到驚喜的是巴勃羅·畢加索創作的陶瓷盤。這件作品凸顯了畢加索以簡潔的線條表現面部特徵的高超技藝。一個房間裡面陳列著胡安·米羅的版畫,畫中人物的姿勢極富表現力,我看得出了神。兩位大師的作品讓我著迷,給我帶來無比的喜悅。



人類對美與藝術的追求,可以用神經科學來解釋嗎?


西班牙馬略卡島帕爾馬市的現當代藝術博物館。圖片來自網路


接著我步入以「愛情與死亡」為主題的主展廳。我發現在展廳的一側有一些塑料袋,袋子里裝著貌似鮮血的東西。袋子弔掛在一條管子上,像在輸血。上下排列的兩個螺旋狀的圓圈將袋子固定住。我繞著袋子走了幾圈,盯著袋子仔細看,感到驚奇與迷惑。在袋子後方,離地面60~90厘米的地方,掛著一組鏡子,鏡子按不同角度擺放著。鏡子中映出參觀者的腿部,包括我的腿。鏡子後方倒掛著一棵小樹,樹榦細窄,樹枝上有許多黑色的小鳥,朝右對齊站著。而地板上有更多這樣的小鳥,像是果實成熟後從樹上掉下來似的。我對這些陳列品感到好奇,同時對它們的意義感到迷惑不解。


博物館的一名守衛看到我迷惑的樣子,用西班牙語跟我交談。當他發現他的話讓我更加困惑時,就改用英語。他友好地帶我走到房間角落的一疊資料前,這些資料解釋了每位藝術家在作品中想要表達的意思。我需要藉助這些解說資料來理解這些陳列品的意義。不是因為我此刻身處西班牙才需要解說資料,即使是在我工作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當代藝術研究所,我也需要通過解說材料才能理解陳列品的意義。


這次參觀的經歷引出了幾個基本問題,我試圖在這本書中加以闡釋。當我眺望地中海的時候,我覺得光線、海水、色彩都很迷人。但是,是什麼使得這個景色迷人呢?我敢肯定,如果我的父母親跟我一起站在那裡,他們也會覺得景色迷人。我想換做是你,也會這麼覺得。當我們看到漂亮的景色時,我們的腦部是否會產生某些特殊的反應?我的直覺告訴我,大部分人會覺得這個景色很迷人。如果我的直覺是對的,那麼對這種美的反應是否具有普遍性?除了眼前看到的自然景色,人的面孔與身體也會讓人覺得特別美。自然景色、人的面孔與身體成為藝術的重要主題,並且在我們腦內的不同部位佔據特殊的位置,這僅僅是巧合嗎?當我們看到人的面孔與身體感到美的時候,與看到自然景色感到美的時候,腦部是否會產生某種類似的反應?

弄清楚我們被美的對象吸引時的腦部活動,並不能解答如下問題:為什麼我們覺得這些對象是美的?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藉助演化心理學。演化心理學的一個基本觀念是:能夠提高人類生存機會的智力跟生理特徵一樣,是經過演化形成的。在遙遠的過去,我們的祖先改變了某些行為特徵,目的是為了能夠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並挑選能給他們帶來健康後代的伴侶。涉及人的美:人面部與身體的某些生理特性會顯示人的健康情況。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選擇伴侶時看重的一些生理特徵,就是我們現在認為是美的特徵。涉及景色的美:對於以狩獵與採集為生的祖先來說,既安全又有豐富資源的地方更具有吸引力。這樣的地方能幫助一小幫人存活下來,儘管是過著艱苦而野蠻的生活。當我眺望地中海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平靜的快樂。沉浸在美景中,我感到身心放鬆。以狩獵與採集為生的人類祖先可能也會有同樣的感覺。然而,這種快樂與欣賞露台上一個有魅力的女人的快樂不同,與品嘗香味濃郁的西班牙雜燴菜飯的快樂也不同。這些快樂是什麼,如何與審美或藝術相關聯?欣賞畢加索製作的陶瓷盤與米羅的版畫也能讓我感到快樂。我欣賞他們高超的技藝,喜歡那些明亮的色彩與充滿活力的線條。我想如果將米羅的一幅版畫擺在自己家中,那該多好。我不知道買這樣一幅版畫要花多少錢。


這種快樂的感覺引出一個問題:審美體驗是怎樣的?在我們腦內,處理快樂的情緒系統處在遠離表面的深層結構中。這些深層結構包括眶額葉皮層(orbitofrontal cortex)與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腦內還有各種傳遞快樂的化學信號的神經遞質,如阿片樣物質(opioid)、大麻素(cannabinoid)、多巴胺(dopamine)。但是,不同類型的快樂在腦內會轉換成單一的化學信號嗎?木蘭花香氣給人帶來的快樂,與贏得一次打賭或欣賞馬克·羅斯科的畫作時感到的快樂有相似之處嗎?


為了將快樂與審美體驗聯繫起來,我們陷入了一種悖論。人類經過演化,對美的對象產生反應,因為這些反應對生存有用。但是,審美反應並不具備有用性。腦內特定的獎賞系統與我們的渴望相聯繫。漂亮的面孔與身體對應的是我們對性的渴望,漂亮的風景對應的是我們對安全的渴望。適應性特徵對最實際的需求很有用,這些需求包括找到一個伴侶,生育健康的後代以及在一個殘酷的世界中生存下來。然而,像第三代沙夫茨伯里伯爵安東尼·阿什利-庫珀(Anthony Ashley-Cooper)與伊曼努爾·康德這些18世紀的理論家認為,審美體驗是包含「不涉及利益的興趣」(disinterested interest)的一種特殊體驗。審美體驗的快樂是獨立的,它不會超出自身範圍,與有用性扯上關聯。當我看著米羅的版畫時想道:如果將它放在自己家裡,肯定會產生令人驚嘆的效果。這種幻想確實讓我感到快樂(也許這種快樂不如真的買到這幅版畫時的快樂)。然而,獲得的快樂不是審美快樂。如果這些理論家的觀點是正確的,審美快樂不涉及利益(這種觀點絕對沒有被普遍接受),那麼我們就陷入一種悖論。不涉及利益的興趣怎麼可能具有適應性?類似的,如果獎賞具有適應性,也就是說具有有用性,那麼獎賞怎麼可能帶來審美快樂呢?由於我在這本書中探討的主題是美、快樂與藝術,因此我需要解決這個悖論。


不涉及利益的興趣在腦內引起的反應是怎樣的?為了了解這一點,我會描述一系列利用老鼠面部的快樂表情做的實驗。神經科學家肯特·貝里奇(Kent Berridge)與他的同事確定腦內有兩套獎賞系統,即喜歡系統與想要系統。這兩套系統彼此靠近,通常一起運作。我們喜歡想要的東西,想要喜歡的東西。儘管這兩套系統通常一起運作,但也可以分開。喜歡卻不想要是怎樣的感覺?這是一種不包含想要得到的衝動的快樂。也許審美快樂就是這樣一種快樂,是一種沒有被想要「污染」的喜歡。想要卻不喜歡是怎樣的感覺?典型的例子是毒癮發作時的感覺。吸毒者對毒品的渴望遠遠超過了喜歡的程度。吸毒成癮是反審美狀態的典型。



人類對美與藝術的追求,可以用神經科學來解釋嗎?

畢加索創作的盤子等作品。圖片來自網路



到目前為止,我將美、快樂的理論與我在帕爾馬博物館的經歷聯繫起來,但我還沒有探討讓我感到困惑的、以「愛情與死亡」為主題的展出(被固定在螺旋狀圓圈上裝著鮮血的袋子、按不同角度擺放的鏡子、落在地上的小鳥)。雖然這些藝術作品很有趣,但我不覺得它們美。我欣賞它們的感覺與我欣賞畢加索與米羅作品的感覺不一樣。這些展品引發我各種情緒,但這些情緒不是令人愉快的。我的感覺混合了好奇、厭煩、困惑,甚至是厭惡。這些展品真的是藝術嗎?我們大部分人會將藝術與美聯繫起來。如何將這些當代作品與很多人認為藝術是美的、令人愉悅的想法相調和?是否存在一條分界線,一旦越過這條分界線,則需要藝術家、藝術評論家、博物館負責人等文化領軍人物向其他人解釋藝術的神秘之處?布萊克·戈普尼克(Blake Gopnik)是一位藝術評論家,在《華盛頓郵報》工作了很多年。他認為大部分藝術屬於文化的一部分,意義或作品中傳達出來的各種信息才是最重要的。這些信息很少與美、快樂相關。然而,理解意義或信息並不容易。打個比方,如果我們從半途中插進一段很複雜的對話,並且天真地期望自己能明白對話的內容,這種想法是不合理的。戈普尼克認為,研究藝術的科學家滿腦子都是18世紀的美學理論。神經美學與演化美學也許是最前沿的科學,但是它們的思維方式已經過時了,不適用於當代藝術。


關於藝術審美,我的看法是要制定一個能夠容納所有藝術的框架,包括當代藝術以及其他任何時期的藝術,甚至是50年後或200年後的藝術。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需要認識藝術審美體驗的三大要素。由心理學家島村(Art Shimamura)提出的三大要素包括感覺、情緒與意義。在藝術中,引起感覺的可以是繪畫作品明亮的色彩及醒目的線條,也可以是音樂的韻律與旋律。由藝術引發的情緒通常是快樂,但也可以是厭惡或其他任何微妙的情緒。藝術的意義可以是政治、智力、宗教、儀式方面的意義,甚至可以是顛覆性的意義。藝術家可以讓觀賞者參與到文化對話中。我們需要的框架能夠包含各種感覺與情緒,並與各種可能的意義相關聯。從事藝術工作的有藝術評論家、藝術史學家、藝術哲學家,他們對這三大要素的側重點可能有所不同。不管理論家認為哪一方面最重要,都可以在一個科學框架中進行驗證。然而我們知道,當代藝術對科學家來說確實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挑戰的內容包括弄清楚科學是否能解決藝術的意義問題,以及這個挑戰是否為科學設定了一個界限。


我們的腦部是否有一個專門處理審美體驗的神經網路?對腦部的研究表明,這樣的神經網路是不存在的。如果將審美各要素分解開來,明顯不存在專門處理審美感覺、情緒或意義的特定的神經網路。我們應該明白,藝術是一個靈活的整體。「靈活的整體」這一概念同樣適用於腦與演化機制。我們的神經子系統可以進行靈活的組合,產生審美體驗。形成審美體驗的特定的子系統是受經驗與文化操縱的。由於整體的各部分可以靈活地參與運作,藝術或審美體驗可以隨著時間與地點的變化而發生變化。例如,印象主義畫作如今受到大部分人的推崇,但在最初的時候卻受到鄙視。當然,人類的腦從19世紀末到21世紀初並沒有變化,我們的知覺與獎賞系統還是一樣的。發生變化的是建立在知識與經驗基礎上的特定的知覺與獎賞系統之間的聯繫。藝術與審美體驗具有豐富性,甚至是不可預測性的原因之一就是這種靈活性。依靠這種靈活性,審美的各要素才得以組合在一起。


人類對美與藝術的追求,可以用神經科學來解釋嗎?


米羅的畫作。圖片來自網路



我要解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我們具有藝術本能嗎?本能是一種行為適應,之所以得到演化,是因為它能讓我們的祖先在應付環境時具有某種優勢。在對藝術本能的證據進行考察後,有一點很明顯:確定適應性行為由什麼構成不是一項簡單的任務,尤其在涉及像藝術這樣複雜的對象時。我們不得不發揮想像,在某一特定時期,我們的祖先在與我們現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中是怎樣生活的。我們現在的生活條件、周圍的各種機構,還有使個體在現代社會獲得成功的一些東西,與我們為什麼會演化成現在這個樣子基本上沒有關係。人類是屬於過去的生物。

在演化過程中幫助人類存活下來的那部分特徵僅僅只是人類的一部分特徵而已。不是組成人類心智的所有特徵都具有適應性,有些特徵會與時俱進。古生物學家史蒂文·傑伊·古爾德(Steven Jay Gould)將演化副產品稱為「拱肩」(spandrel)。拱肩是一塊三角形建築空間,由圓柱與拱門在一個空間內相連接而形成。拱肩在建築設計中不具有功能性,只是其他重要結構(如圓柱、拱門、牆體)的副產品。但是拱肩不只是作為背景,它可以變得很突出。如教堂或其他經典建築的拱肩經常被裝飾起來。拱肩的出現是一個意外,因為它不屬於空間結構設計的一部分。但它可以發揮有趣的作用,甚至成為空間的一個焦點。


研究藝術演化的學者傾向於在兩種觀點中做選擇:要麼將藝術看作一種本能,要麼將藝術看作演化的副產品。將藝術看作本能的學者指出,藝術無所不在。不管在古代文化中還是在當代文化中,都存在藝術。如果藝術無處不在,那麼它當然是一種本能。已故哲學家丹尼斯·達頓(Denis Dutton)甚至將著作的題名定為《藝術本能》(The Art Instinct)。將藝術看作副產品的學者強調「為藝術而藝術」的觀點,認為藝術實踐具有不可思議的多樣性,並且受文化決定。「為藝術而藝術」的觀點認為藝術不具備任何有用性,藝術肯定是對我們祖先有用的其他能力的副產品。僅藝術具有多樣性這一點就質疑了認為藝術是一種本能的觀點。這麼多不同的對象怎麼可能是一種本能的表現?我將會論證,將藝術看作本能或演化副產品的觀點都不能令人滿意。為了更好地理解藝術的普遍性與多樣性,我們需要採用第三種方法來思考藝術。一種在日本被飼養了250多年的小鳥可能啟發我們想到第三種方法。


我的旅行從欣賞帕爾馬海灣的美景開始,接著觀賞畢加索與米羅的作品,思考自己對這些精緻優雅的作品的情緒反應,最後對以「愛情與死亡」為主題的展出感到困惑。在這本書中,我會做一次同樣的旅行,只是速度更慢。我從令人興奮的美開始討論,接著討論令人愉悅的快樂情緒,最後探討令人驚奇的藝術。我將向你展示,我們的祖先如何受本能驅使對美產生渴望,而我們又是如何徜徉在藝術世界的。(文/[美]安簡查特吉)



人類對美與藝術的追求,可以用神經科學來解釋嗎?



本文為《審美的腦:從演化角度闡釋人類對美與藝術的追求》一書導論,該書由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


轉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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