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罐里的默劇
一味茶的表述不應有過於泛濫的敘事跟辭藻，是制茶者回頭旁觀自己的時間的河，自然是理性而清晰。
制茶人的時間軸不應在語言敘事中，而是在他封存已久的茶葉罐里。
鑒賞一名茶農技藝的方式，也並非聽他的故事，而是應該在開罐後，交由茶跟水去表達。
就像優秀的默劇表演者一樣。
而默劇表演者的名言之一就是：門並非外在的東西。
打開音頻，聆聽劉崢藏在茶葉罐中的故事。
本期朗讀：黃新然
1987年春季福建的平均氣溫比以往要低一些，尤其位於閩北山區的武夷山。那年的岩茶製作因為受到氣溫影響在5月8號立夏後還在製作的高峰期，劉鋒那時正在國營的綜合農場工作，做茶間歇家裡捎來消息說他老婆生了個兒子，彷彿這個孩子就是為茶而來。那天綜合農場的茶青都在武夷山海拔相對高的區域採摘來，劉鋒於是就給兒子起名叫：劉崢。
1989年劉崢兩歲，父親劉鋒的同學因為經營不善想把星村賣土特產的茶店轉給他，膽大的劉鋒毫不猶豫的讓老婆鄭雪嬌接管了茶店起名：雲霧茶莊。這時的劉鋒在工作之餘的時間自己開始琢磨起來開山、育種。家裡的茶生意也逐漸開始紅火起來。在九零年初劉鋒一家的年收入就能達到兩萬，當時他算得上星村鎮的萬元戶了。老闆娘鄭雪嬌也就一邊做著生意一邊帶著劉崢。雖然劉鋒在經營自己的茶店，但並不因為自己在茶科所管理茶葉評審收購而謀私利，在同事中威望頗高。
1991年茶科所在御茶園附近的茶鋪租金到期，大家商量劉鋒的老婆沒事兒干又善於經銷茶葉，於是開會決定把茶科所御茶園的茶鋪乾脆轉租給劉鋒。那時候茶科所茶鋪的租金一年是一萬四，對於九十年代初的中國人來說這是一大筆錢。當時劉鋒一家人的年收入已經超過兩萬。老闆娘鄭雪嬌對當時的生活狀況頗感知足，沒想到劉鋒卻果斷的租下了茶科所的茶鋪起名：劉鋒茶莊。
1990年，劉崢全家在星村雲霧茶莊門前。
事實證明劉鋒的決定沒錯，因茶莊位於武夷山風景區內，月營業額很快趕上了之前茶莊的年營業額。這時候老闆娘把劉崢寄養在星村的爺爺奶奶家裡，只有周末的時候劉崢才會坐著公交車去景區內自家茶莊跟父母團聚。1991年劉鋒用賣茶所得在星村蓋起了自己的茶廠，開山、育種，研發出了很多自己選育的新種。這時候一家人搬到了茶廠住。劉崢並沒有因為跟父母住在茶廠而喜歡做茶。因為家裡是最早的萬元戶，劉鋒很是驕縱兒子，給兒子買了一台「小霸王」遊戲機。對於那時的武夷山孩子來說，遊戲機都算奢侈品了。劉崢只要一放學就獨自跑到二樓，沉浸在遊戲世界裡。老闆娘鄭雪嬌動情的說：「那時候劉鋒就跟我講，這個兒子就只會玩兒遊戲，對茶葉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做茶的時候他從來不關心做的茶香不香，恐怕以後不會隨著我做茶嘍。」
劉崢高中快畢業的時候跟父親商量，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材料也不想浪費家裡的錢，想跟著父親一起給家裡做茶，分擔母親鄭雪嬌的負擔。這個做茶的契機也許對於當下過份強調的「初心」是很好的回答。正如我們懵懂的來這個世界一樣，初心如何並不能決定結果，在生活中保持不斷的覺知才能在茫然前行中逐漸找到方向。
2004年夏天高中一畢業劉崢就在父親的茶廠里開始學習做茶。並沒有像所有手藝傳承所說「口傳心授」那樣玄妙，相反父親劉鋒並沒有抱著兒子會做出他滿意的茶的想法，只是簡單的告訴他一些制茶需要注意的基本要領後就放手讓他去做了。秋茶對於茶區的茶農來說即使做不好也無關緊要，只當練手的材料。沒想到這個兒子默默的按照自己的理解，竟然把第一桶茶做得非常香。老闆娘鄭雪嬌在敘述這件事兒的時候表情跟語氣即輕盈又誇張：「真沒想到啊，那個天天玩兒遊戲的兒子，一下子就做出了好喝的茶。」似乎這個過程過於短促，短促到文字都沒有了騰挪的空間。
1992年，劉崢一家在御茶園劉鋒茶莊合影。
其實熟識劉崢快十年光景，在此之前並沒有好奇過他的經歷。也是起筆之前分別聽他父母說起他做茶的契機跟過程。之前也有許多來茶區的茶人跟記者，好奇劉崢是如何喜歡上茶的 。不善於表達的劉崢總是被各種期望探求岩茶真理的人問著五花八門的問題。可是手藝人不需要去探求真理，他日常用雙手所造皆是真的。春天的時候與他一起陪著來訪記者爬他自家山場，中途在白雲寺喝茶休息，聽記者邊喝茶邊採訪他的成長及做茶經歷。不知道是不是爬山累了，我聽的昏昏欲睡竟然連梗概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微雨，在白雲寺喝的那款肉桂岩茶有著果子的清甜，山嵐霧水中頗為清澈驚艷。
茶區少年自然都是從小親近茶的，就像酒農的孩子總要在採收季幫忙釀酒一樣。這些城市人看起來稀奇的經歷，不過是他們從小到大的日常生活。以茶為經濟作物的茶區，茶農世代為生的必然條件自然都離不開茶，祖輩累世從業的疊加容易被冠以「遵循古法」的關聯，但聞者大多忽略了近百年的動蕩，讓岩茶的製作風格幾經變化。解放前是岩茶區的低谷，這個期間的岩茶因為運輸困難陳在茶商的倉庫里，因此以前並不焙重火的岩茶為了方便保存被加重了火工。這時候的岩茶基本上都是火味蓋過了茶味，苦澀尤重。
解放後到1984年之前的岩茶都會經由福州外貿僑銷海外，口味也以此為標準，這時候並不講究精工細作，只是分出大概等級。自然「遵循古法」在複雜的歷史變遷中變成一個語境難以統一的偽命題。而這樣制茶世家成長起來的孩子近幾年容易被媒體當成茶區偶像而追逐，就像現在勃艮第許多酒農變成酒迷追逐的偶像明星。在扭曲的價值觀中，手藝人需要不斷的外求一個華麗的「門」，自然就要從沉默的手藝中抽出時間來鍛煉口才。記得有次一位老制茶師傅在吃鴨湯的時候堅持要吃鴨嘴，說這樣以來記者再採訪的時候說話就會靈光起來。腦海中不禁浮現了長著鴨嘴的手藝人，接受採訪的鏡頭，頗有米老鼠唐老鴨的喜感。
劉崢並非這樣的手藝人。
劉崢找出他從制茶最初至今的樣品，彷彿在翻看那本記錄著流年的日記本。
每到做茶季節，劉崢總是廠里默默忙碌的那一個。在今年做茶的時候用計步器計算過他一天來來回回在廠里竟然要走20公里以上。很多來茶廠一尋究竟的人都是沖著劉鋒非物質文化傳承人的標籤來的，來了幾乎都圍著劉鋒轉。而劉崢則默默的看著每一種茶的細微變化，反倒清凈許多。甚至有在茶廠看他做茶几天的人誤以為他只是茶廠的學徒，問他：你來學茶几年了？劉崢也不介意，並不回答來訪者的問題，沉默的轉身而去。我總是好奇，劉崢難倒就沒有傾訴與表現欲么？
在前一陣的某個秋夜，我們一起喝了兩瓶紅酒。我突然問劉崢：如果不說話，你如何表達這麼多年你專心於茶的時間？又如何反觀自己而精進技術呢？劉崢想了一下，從樓上的倉庫里搬出半人高的鐵桶，打開鐵桶裡面碼滿了茶罐。他說：從2004年我做的第一桶茶，到現在的所有樣品都在這裡了。那一罐罐茶被他慢慢在我面前壘滿，每一個標籤上都詳細的記錄了時間、採摘山場、製作工藝甚至流程。這種震撼就像一位默默無言的默劇演員，用自己從內而外充滿張力的肢體在時空的任何一處都可以隨意為你構建一個「門」出來。
在一堆樣品罐中，找出他2004年初學做茶時候留下的樣品，當撬開鐵罐的時候上面的灰塵隨著震動在燈光下清揚起來，那種感覺彷彿打開了時空之門。劉崢稱了七克出來，放在器皿中。當水注入的那一刻那種鄭重而莫名的儀式感讓你自然敬畏、屏息，慢慢感受2004年時候那位青澀少年沉默中做出那桶茶的味道。恕我並不能隨意描述它的味道，只是覺得有種少年老成的沉重，並沒有找到制茶的快感。這泡茶給我的感覺似乎像劉鋒似乎又不是。
時間默默地烙印在當年的制茶標籤上。
接下去我們挑了2009年劉崢做的茶，2009年是全球農產品豐收年。那年的茶、酒隨便做一做都會很好喝。大概因為是一個極佳的年份，促使劉崢有興趣做各種各樣的嘗試。我們喝到了他做的紅茶、岩茶、綠茶，甚至模仿普洱茶工藝做的武夷山曬青綠茶。這時候的茶味道似乎活躍很多，大概也因為距離現在的時間更近些顯得更鮮爽活躍。
漸漸一個晚上時間就喝了很多茶，彷彿你順著茶湯攀爬了一個手藝人有形的時間軸。在這期間我們並沒有過多的言語，甚至連開頭的劉崢身世的過往都已經忘卻。我問劉崢你是怎麼開始喜歡上做茶的？他說：不知道，就像我不會對喜歡的女生說『我愛你』一樣。就是慢慢覺知到了做茶過程中的樂趣，逐漸摸透了各個品種的特點並把握好它們，就喜歡上做茶感覺離不開它了。這理由似乎像一條默默無言的涓涓細流，就這樣理所應當的存在著並漸入佳境。
劉崢在做茶，殺青的房間像一個舞台。
傳統並非一成不變，是在經典的基礎上由手藝人無法言說的感受力在默默的重塑著新的經典。就像米其林指南並不以廚師的履歷背景為評判前提，因為師傅的背景跟顧客的口味並無關聯，對眼前的餐品美味與否，給予直接的評價才是正途。就像春天的時候劉崢因為不滿足於岩茶區喜歡把白雞冠處理的過於完熟，劉崢實驗著做出了花香極濃郁的白雞冠茶。並留出了其中的某一部分直接冷凍做成了冰茶，意即極大的保存白雞冠茶的鮮度。即使是在冬天，在這泡茶開湯的時候仍舊能感受到濃濃的春意。
時間如同一條潺潺流淌的河流，看似嬌柔卻暗藏力道。在劉崢的時間軸中用一罐罐封存的茶葉記載了每一年春天的味道，在遇到水的那一刻，時間在默然中綻放了它應有的味道。這樣的時間軸雖沒有言語，但像豐富的默劇一樣充滿了張力與回味帶著你的味蕾沉浸在時間長河中。
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
2016年春末，劉崢製作白雞冠。
生 活 市 集
【岩茶·武夷水仙】
劉崢手制岩茶水仙，生長於武夷山白雲岩溝壑幽深處。鮮葉經過搖青、殺青等工藝後，散發「岩骨花香」。當滾熱的水注入茶壺中，那些封存的濃郁花香被再度喚醒，噴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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