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丨社會墮落可以全賴粗鄙化嗎？

作者：陳阿嬌

近年來，知識分子中對於中國社會的普遍粗鄙化的批判不絕於耳，這種觀點認為粗鄙化——粗野、鄙俗，是當今世俗社會的主流價值。而一些社會生活中的無序現象，例如不講禮貌、行騙詐捐、言語粗俗等，都是由於粗鄙化造成的社會病。聽起來這個觀點似乎很宏觀，但是仔細想想經不起推敲，粗鄙化的文化氣息固然會帶來很多問題，但僅僅把社會問題都推給文化的粗鄙化，而不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則顯然是太簡單化了。

（圖源於網路）

一、社會秩序的建立需要契約精神和法制建設，反對粗鄙化沒有實效

知名學者、美國加州聖瑪利學院教授徐賁在一篇題為《中國為何普遍粗鄙化》的文章中稱：「現今社會中有不少人似乎得了一種精神上的流行病，那就是變得越來越要面子，但卻又越來越粗鄙。」學者邵燕祥也在《普遍粗鄙化：當代的社會病》中說：「中國的粗鄙化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病和一種社會病。」

知識分子們對中國社會的粗鄙化批判，主要是認為粗鄙化是中國目前各種社會失序現象的元兇，從不遵守公共秩序、行為舉止以粗魯為榮等不文明的現象，到詐捐、行騙等違法亂紀的行為，其根源都可以算在中國社會粗鄙化上。甚至，在批評社會整體粗鄙化的過程中，學者們連網路用語如「屁民」、「屌絲」都算進去了，認為「以這樣的稱謂來自嘲和自我矮化，也許是為了尋求一種人格心理上的自我保護。」

審美和行為的粗鄙化，確實存在於中國社會的一部分人群身上，這無可置疑。但是，學者們把社會的失序，全都賴在「粗鄙化」三個字上，就太以偏概全，有戴帽子之嫌了，而且所謂有粗鄙化嫌疑的行為，如果不涉及觸犯法律，那只能從道德上給出批評甚至僅僅是建議，完全沒有必要如此視之如仇敵地批判。

實際上，社會秩序的建立，主要還是要依靠契約精神，也就是法律和制度的規範與建設，而不能訴諸於對「粗鄙化」的批判。前者是制度建設，後者是道德批判。不同的粗鄙化要針對病症下不同的藥方，把該法律管的交給法律，而不是把病根都推給「粗鄙化」。

例如，學者們文章中提到的詐捐或者食品安全問題，應該批判的不是粗鄙化，而是表面上粗鄙化背後，監督管理是否到位，法律條文是否全面，公職人員行使行政權力的時候是否公正公平，違法者是否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和規訓，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方式。任何國家和社會都有行為舉止粗魯蠻橫、不講社會公德或者精神審美低俗粗陋的人群存在，而規範他們的行為，使之能夠不因粗鄙化而傷害社會整體和其他社會成員，必須依靠法律，而不是道德說教。否則吆喝了半天對粗鄙化的批判，實際上對於真正危害比較大的行為，沒有什麼真正的功效。

二、知識分子應該對文化多元化有包容心，而不是用指責的形式道德綁架

這些學者們對粗鄙化批判，首先在於粗鄙化的行為舉止層面上，例如學者祝東力在《「粗鄙化」現象分析》中這樣批判「粗鄙化」：「一口糙話、一身匪氣，這才是『爺們兒』，是吃得開、混得好的標記。粗鄙化——粗野、鄙俗，是當今世俗社會的主流價值。粗鄙代表『強悍』、『有力量』，彰顯著粗鄙者的『有膽兒』、『拔份兒』。」

（圖源於網路）

崇尚更紳士、文明的行為範式當然是沒什麼錯，但是如果社會中有人行為舉止粗魯，就應當上升到道德層面上來批判嗎？很多知識分子在批評中國社會中土豪之「土」的時候，習慣於對比西方文明世界中，有產階層的高雅和文明，但是恰恰是他們崇尚的西方文明中，對於不精緻、不典雅甚至接地氣到粗陋程度的文化因素，是報以寬容和接納姿態的。

例如在美國，黑人是受教育更少、收入更低同時犯罪率更高的一個群體，底層黑人群體比白人中的主流即W.A.S.P （w代表white即白種人、A和S代表Anglo saxon即安格魯薩克森族、P代表protestan即信仰為基督新教)，要粗鄙得多，但是美國黑人文化卻極大地滋養了美國當代文化藝術。甚至即使是現在，在美國黑人說唱音樂的歌詞中，仍然動不動就是F開頭的國罵，如果說帶條金鏈子走在大街上愛說髒話就是粗鄙，那在公開發行的音樂作品中充斥著國罵豈不是更粗鄙呢？

實際上，美國學者並不像中國知識分子這樣，對粗鄙化恨之入骨恨不得一棍子打死。在該演奏交響樂正襟危坐的場合，西方文明社會固然不粗鄙，但是在不同群體不同社會圈層的縫隙中，他們允許並且接受粗鄙化作為一種多元文化而存在。如果以對文化多元化的接納程度和寬容心態而論，這樣的社會確實是相對更文明一些。但這種文明既不是因為他們沒有粗鄙化，也不是因為他們倡導粗鄙化，而是他們允許不違法的粗鄙化兀自存在。

此外，對於「粗鄙化」在中國目前是否是一種主流的判斷，需要量化的統計數字分析，以及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有哪些粗鄙化行為是違法犯罪，有哪些是不文明的社會風氣，而作為文化多元化的存在，對一些通俗、粗陋的文化元素，則應當報以寬容的心態。在一個理性的社會中，不可能只有雅沒有俗，而是倡導雅與俗的平衡。

三、粗鄙到精緻、高雅的蛻變需要時間和過程，學者們的倡導應該有耐心

對粗鄙化的痛心疾首，本質上還是缺乏歷史性的文化心態和文化視角。實際上，從歷史的視角出發，所謂的高雅精緻和粗鄙粗俗，甚至會發生彼此的轉換。以《詩經》為例證，其中屬於「國風」的篇章，是周代民歌，而「頌」則是登堂入室的禮樂，若以雅俗對照，當時的國風肯定是俗的，粗的，民間的，而頌則是高雅的、廟堂的、官方的，但是如今看來，都是高雅的文學遺產。也許今時今日的粗鄙，經過歷史和環境的變換，不同的時代對於粗鄙會有不同的標準。

就現階段而言，社會中的粗鄙化現象，其發生和發展是有深刻社會根源的，例如藉助市場經濟發展而富裕起來的一部分所謂「土豪」，雖然在極短時間內集聚了大量的財富，但是他們卻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和文化熏陶，在有產的同時，沒有文化。他們憑藉資本的強勢，而在方方面面影響社會行為，這固然是現階段存在的所謂「粗鄙化成風」的現象，所以在《現代漢語規範詞典》收錄「土豪」一詞時，也補充了「今也指富有錢財而缺少文化和正確價值觀的人」的內容。

但是，是不是有錢的人都沒文化、都粗鄙呢？當然也不盡然，有很多富豪也同時有文化，例如在古董鑒定、藝術品投資方面增加財富，必須具備基本的文化審美水平。在任何時代，有錢與粗鄙都是不能夠劃等號的，這是簡單粗暴的貼標籤。

實際上，更多的粗鄙可能存在於貧困群體中，良好的教育、文化的滋養和文明的舉止，是需要一定經濟基礎才能夠實現代際積澱的。例如，如果富一代粗鄙、沒文化，經過數代人的財富積累和教育滋養，其後代也會實現超越。作為游牧民族的滿清入關之後，經過二百多年的發展和培育，也有了有文化的八旗貴族，在廢除帝制後，八旗子弟失去了寄生特權，很多就是依靠從事戲曲、曲藝等文化藝術賣藝維生，這就是所謂的「文化是養出來的」。

作為學者和知識分子，應當對當下文化有多元化的寬懷，同時也應該具備歷史性的期待。從粗鄙到精緻、高雅的蛻變需要時間和過程，作為學者當然可以寫文章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地對粗鄙化進行研究，但絕對不能簡單化地扣帽子、佔領道德高地。

（圖源於網路）

結語：

粗鄙化是當下社會中存在的現象，但是哪些粗鄙化是違法的，哪些是可以報以寬容心態的，哪些又是歷史進程中不可避免的，不能一概而論，更不能擱在一塊兒一棍子打死。把該法律制約的交給法律，而不是站在道德高地上一併討伐。文化是養出來的，學者和知識分子更應該有耐心，光靠口誅筆伐地批判，建設性太小。（文/陳阿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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