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也好，杜月笙也罷，終是逃脫不了一個情字
「人常道青衣薄倖，戲子無情
我一生大節凜然、處事不驚
梅蘭芳也好，杜月笙也罷，終是逃脫不了一個情字」
———孟小冬
1977年夏，台北
1977年5月25日，時值夏季，台北的天氣悶熱難耐，多有降雨。我用力睜開腫脹的眼睛，瞥了一眼窗外，只覺胸口一陣疼痛，呼吸困難。彌留之際回想起這一生，70載年華，記憶像放電影一樣一幀一幀從腦海中閃過：
出生京劇世家，垂髫之年每日晨起隨父親吊嗓子練功，跑碼頭；十二歲在無錫首次登台演出，博得滿堂彩；雙十之年嫁給梅蘭芳，短短几年，遺憾收場；不惑之年歸於杜月笙，只一載，他便撒手人寰，致我中年喪偶，凄苦悲涼；杖鄉之年遷居台灣，殘度晚年。
人常道青衣博幸，戲子無情，此言差矣。我一生大節凜然、處事不驚，被人稱為「色藝雙絕的時代坤玲，倔強而又聰穎的女子」，卻獨獨逃脫不了一個情字，躲不掉薄命的定數，兩度為妾，一生漂泊。
我是孟小冬，一生如戲，備受矚目，也歷盡人事悲涼。
民國十六年，北平，嫁給梅郎
1907年，我生於上海，時值冷冬，寒風凜冽，父親為我取名若蘭，意喻清氣若蘭，藝名小冬。
民國八年，我十二歲，一日演出結束正在卸妝，突然從門外進來一個長著一雙大扇風耳、身體消瘦單薄的先生，剛一進門就雙手抱拳深深鞠了一躬，道：「孟小姐，杜月笙這廂有禮了」。我心頭一愣，隨即便笑出聲來，心想此人怎能如此可愛又可笑。可誰又能料到，這個形銷骨立的男人，卻伴我走過了輝煌又坎坷的一生，站成一世深情。
民國十四年，父親常聽人道「京劇在北」，思索再三，決定舉家遷至北京，住進了東四三條25號院。
初到北國，我懷著滿腔熱忱，虛心學習，不辭辛勞，常在京、津兩地演出。因「扮相俊秀，嗓音寬亮，不帶雌音，颱風演技能與當時的著名男角老生相頡頏」，一時成為風靡九城的紅角，人稱冬皇。彼時，最讓我敬仰的，是京城家喻戶曉的名角兒——位列「四大名旦」之首的梅蘭芳。
民國十五年，北平政要王克敏五十大壽，城內數得著的名伶俊秀都被請來為其祝壽，我和梅蘭芳也在被邀請之列。觥籌交錯間，有人提議我們合演一出《游龍戲鳳》，我仰慕他的才華，起身走到他面前，邀他一同演繹。戲裡，我是風流倜儻的正德皇帝，他是千嬌百媚的李鳳姐。
「一個是鬚生之皇，一個是旦角之王，王皇同場，珠聯璧合，」博得滿堂彩。
此後，我與梅蘭芳頻繁走動，喝茶論戲，無話不談。一來二去，互生情愫。他懂我的欲言又止，我知曉他眼裡的深情。
民國十六年，我捨棄一身孤傲，甘為人妾，執意嫁給梅郎。冬皇配伶王，喜結良緣，一時成了菊部佳話。婚後與梅郎居於馮公館後院，我深入簡出，鮮少登台，只一心過甜蜜安寧的日子，轉眼便是三年。
這期間，曾有一件事在我們平靜的生活中掀起過軒然大波：
一日，梅郎匆匆回家，臉色蒼白，進門便說：「小冬，大事不好了！今日有一位名叫王維琛的公子，跑到綴玉軒說我搶了他的未婚妻，持槍脅迫張漢舉為人質，索要我的性命，不然則需拿出10萬元，我借打電話籌錢之名報了警。不料王維琛見了軍警，嚇得亂了陣腳，射殺了張漢舉，自己也飲彈倒地，旋即殞命...」
我聽得心驚肉跳，一頭霧水，並不知道王維琛究竟何人。
「綴玉軒」事件之後，外界議論紛紛，梅郎借故演出，刻意與我保持距離，鮮少來馮公館。我深知梨園規矩多，那件事情對他影響頗大，加之此事因我而出，內心愧疚，不忍苛責。只一心等著他將芥蒂消除，回歸愛巢。
民國十九年 北平 恩斷義絕
民國十九年，梅家伯母過世。聽聞消息，我削了短髮，戴白花、著孝服前往梅宅祭奠亡人。正欲跨進門檻之時，一個婦人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孟小姐慢著！」身懷六甲的二夫人福芝芳扶著肚子慢慢走過來，眼裡是明白徹底的敵意：「孟小姐請回吧，梅家門檻小，容不下您這冬皇，梅家的門，你也永遠都別想進！」
我心頭一怔，「請梅先生出來講話。」
沉默了稍許，梅蘭芳遲疑著走過來，看著我與福之芳，未怠開口，她已歇斯底里：「今兒她要是敢踏進這大門一步，我拿兩個孩子，連同肚裡這一個，與你一刀兩斷。」
他怯怯的望向我：「小冬，你走吧，你快走吧...」
我七歲學藝，入梨園十幾年，孤身闖江湖，因常扮男兒身，英姿凜凜，劍膽琴心，不屑在人前哭哭啼啼。但摘下口面，終究是一介女流，為情所困，所遇非人，如何受得了這種屈辱。我看了他一眼，一言未發，扯下頭上的白花狠擲與地，轉身離開！
我孟小冬，一生磊落，愛得銘心，也恨得刻骨。此生與梅蘭芳恩斷義絕，永不相見！
時隔幾日，喪事畢，梅蘭芳登門道歉，我閉門不見，在廳堂內聲嘶力竭的喊：「你記住，我孟小冬今後若唱戲，不會比你差；要麼不嫁人，再嫁人也必在你之上」。他在雨中站立一夜，黯然離去。
滿腔痴情似水，逝水東流，我萬念俱灰，至北平拈花寺，古卷青燈，一心向佛。
一日，朋友忽然到訪，語重心長向我陳述厲害：「聽聞你與梅蘭芳分釵斷帶，外界再度熱傳綴玉軒事件，說你早就與王維琛認識並交好，是你薄情寡義負了他，也騙了梅蘭芳，才有那一出慘劇。你自暴自棄，脫離舞台，居家念佛，正好中了別人的詭計，反而使人對外界傳聞信以為真，辱了你的聲譽不說，你如此自毀才華，豈不可惜？」
一席話如警世恆言，醍醐灌頂。
翌日，《孟小冬緊要啟事》見於報上，連登三天：
冬自幼習藝，謹守家規，雖未讀書，略聞禮教，盪檢之行，素所不齒...旋經人介紹，與梅蘭芳結婚。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聽介紹人主持。名定兼祧，盡人皆知。乃蘭芳含糊其事，於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實踐前言，致名分頓失保障。雖經友人勸導，本人辯論，蘭芳概置不理，足見毫無情義可言。冬自嘆身世苦惱，復遭打擊，遂毅然與蘭芳脫離家庭關係。
是我負人，抑人負我，世間自有公論，不待冬之贅言...
民國36年，上海，千古絕唱
民國二十七年，我拜余叔岩為師，成為師傅的關門弟子，日日聽他說戲，習余派老生真髓，極少登台。生活所需一切費用皆由十二歲那年冒然來後台拜訪的那位杜月笙先生所出。他酷愛皮黃，一直對我頗為關照，與梅蘭芳離婚之事，也全靠杜先生從中調停，才不至於對簿公堂，含恨相對。
前一年上海黃金大劇院開幕，義姐姚玉蘭邀我同陸素娟、章遏雲等人前去剪綵，後下榻杜家。談及拜師學藝之事，杜先生看出我的顧慮，不假思索承諾一切費用皆由他所出，以解我後顧之憂。
彼時他已是叱吒上海灘的風雲人物，一跺腳足以滿城亂顫，能對我的事如此關懷，令我頗為感動。踽踽獨行十餘載，我雖生性孤傲清狂，但終究是女人，面對如此深情，怎能不動容。
烏飛兔走，轉眼便是幾年。
民國三十六年，杜先生借60大壽堂會之名組織公益演出，將所得善款全部用來賑災。外界聽聞我與梅蘭芳均受邀演出，輿論四起，皆說我二人舊情復熾、破鏡重圓，致使梅蘭芳百口莫辯，福芝芳心驚膽戰，唯獨我，泰然處之，一概視若無觸...
杜先生聽聞外界言語，為免我尷尬，特意錯開了我與梅蘭芳的演出時間。隔日，一曲《搜孤救孤》，萬人空巷，滿堂喝彩，成千古絕唱。此時距師傅離世已四年有餘，世人長謂我將師傅的藝術，傳神阿堵，絲毫不差。我如釋重負，總算是未辜負師傅的多年悉心教導，將余氏衣缽傳與我。
1950年，香港，歸於杜先生
民國三十八年，時局動蕩，杜先生怕我在北京難以立足，多次致電詢問，隨後又令女兒前來接我回上海，入住杜公館。後一月，我與杜先生舉家遷往香港。
彼時杜先生已過花甲之年，哮疾在身，痛苦磨難，我盡心侍疾，柔情萬種，為的是20年來他的情深意重，潤物無聲。他深知我自進入杜家門，長日與茗爐藥罐為伴，未享一絲榮華，亦未曾有一刻得過他的親憐密愛，病越重，越覺得有負於我。
1950年，42歲的我一身緄邊旗袍，嫁給了杜先生。彼時他已重病在身，面容枯槁，但望向我時，眼裡滿是柔情與憐惜。
再一年，杜先生逝於病榻。此後我獨居香港十餘載，轉去台灣，未曾再嫁。
期間有一年，梅蘭芳至日本演出後輾轉香港來看我，舉目相對，對望良久，一句「好久不見」訴盡了這一世的愛恨離仇...
尾聲
1977年5月26日，我躺在病榻上，胸口傳來一陣一陣強烈的灼熱感，眼前似罩著一層迷霧，模糊不清，耳中聽得一人啞著嗓子說：「京士，我知道自己時日不長，縱使千般交代，依然放心不下小冬。她一生傲岸與榮瘁之際，不知吃了多少苦，我死後，你要多加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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