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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生死邊界的鑒證者|思考人性之暖






「死讓任何人安靜,我把他們整理整齊,就好像把一盆花草擺弄得更好看。」










久石讓 - Memory音樂資源載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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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dà liǎo),曾經是天津人對婚喪嫁娶組織者的稱呼。現在的「大了」,專指從事白事的組織者。


 


其實就是我們現在常會聽到的一種職業——入殮師。之所以天津人要給入殮師起這個名字,或許其中包含著這層意思:人們覺得他們能把死——最困難的這件事情,打包了結。


 


我就是個大了,祖傳幹這一行。平時我和朋友們喝多點兒酒,他們求著我講那些或驚心動魄或感人至深的白事。講它們有什麼意義呢?我覺得,起碼能讓我們想一想活著的價值。如果死不能選擇,只能有一種樣子,活著卻可以有無數種選擇,不必只像一塊鐘錶一般,在忙忙碌碌中轉動。

 


有次我遇到一個白事,去世的是一個老大爺,早晨出去遛彎被汽車撞了,等救護車送到醫院,人早已經沒有呼吸。我在太平間看到的大爺,只能用兩個字形容:「太慘」。慘就慘在他的頭上,眼睛以上的半個腦袋都不見了。把我喊去的是大爺的女兒,不敢進太平間,只在外面等著。看見我走出來,衝過來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哭著對我說:「師傅,您看怎麼辦啊?我媽媽還不知道,您看怎麼辦啊?」


 


我說:「你先別慌,聽我說,你現在回家去先不要告訴你媽,給我點時間,讓我把人整理一下。等整理好了以後,我去你家,擺個靈堂。你也先不要通知其他的親屬。」


 

其實處理這種情況,已經不只是為了死者,大多是為了死者的家屬。你想想,剛剛還是他們最親的那個人,短短几分鐘的時間,最親的人就變成了只剩下半個腦袋的死人。這是多大的刺激?誰能受得了這個?


 


等我把大爺整理好,天已經快黑了。我來到大爺家,看到晚飯擺在桌子上,都用碗扣著,桌子上擺好了三雙碗筷。大娘站在陽台的窗戶前,一直看著窗外。大爺的女兒眼睛紅紅的,把我帶到大娘跟前,我明白那意思是讓我說。


 

還沒有等我說話,大娘伸出手指著窗外的一條小路說:「進這個樓就這一條路,誰來了,我都能看見。」


 


「大娘,大爺他……」我真不知道怎麼往下說了。


 


大娘突然轉向我,看著我的眼睛,異常平靜地對我說:「你跟我說實話!老李是不是死了?他是怎麼死的?」


 


我一下子傻住了。


 


大娘的女兒跑過來扶住她,哭著說:「媽,我爸他被車撞了……」


 


我幫著那家女兒一起把大娘扶到床上,她眼睛直直的,整個人一動不動,像一尊塑像,老半天都那樣。突然,她站起來,快步走到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個塑料袋,把袋子里的東西倒入一鍋冷水中,開始煮起來。


 


她女兒著急地問:「媽,您這是幹嘛兒呀?」


 


她哆嗦著說:「我給你爸煮點餃子,他吃了好上路。陰間的路,一定又冷人又多,你爸他老實,不吃飽了,我怕他被人欺負。」


 


女兒聽了,哭著抱住了她。


 


「珍兒啊,你別哭,誰都有這麼一天,哭啥?你看媽就不哭。你爸現在還沒有走,或許正看著咱們呢,看到咱們老哭,他走得也不踏實不是?珍兒啊,聽媽媽話,咱們不哭……哭,你爸也活不過來了!你爸活著的時候,我們就說過,誰先走,留下來的那個人,不哭……」說到這兒,我看到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你看,人老了眼淚也不聽使喚了,說不哭不哭的。」


 


餃子煮好了,她走著很小的步子,身子來回搖晃,女兒扶著她的胳膊說:「媽,您要找什麼?我幫您。」


 


「不用你,我要親自做,這一輩子都是你爸爸照顧我,我都沒有為他做過什麼。」大娘哭著打開廚房所有柜子的門,找了半天,不停地找,最後也沒有找到。


 


「老李啊,你把飯盒放哪裡啦?你快回來啊,幫我找出來啊。你什麼都不讓我做,現在好了,東西放哪裡,我全都不知道……」


 


她沒有找到飯盒。女兒在廚房裡哭,她扶著牆直直地走到屋子裡,天已經全黑了。屋子裡漆黑一片,她摸索著打開衣櫃,開始找衣服,邊找邊說:「老李,我要去看看你,我給你帶幾件衣服。你腰不好,護腰要給你帶上,血壓葯也帶上,你總不按時吃。給你買的助聽器,你也不好好戴!」她和空氣說話,好像大爺就在她身邊聽著她說。


 


我開始擔心,看起來她真的要去太平間看大爺。我不能不讓她去,我只能讓她看到她記憶中的老伴兒。


 


第二天早晨,我和大娘的女兒攙扶著她來到太平間,在太平間門口,我蹲下仰頭對著大娘,看著大娘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您聽我仔細說啊,大爺要去的地方特別冷,我怕他冷,給他戴了個老暖和的帽子,一會兒您進去,不能把帽子拿下來,大爺怕冷。還有,大爺的手啊臉啊都會很涼,因為,他已經在路上了……您聽明白了嗎?」


 


她含著眼淚點頭,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冰涼冰涼的,全身都在發抖。我突然有種對不起大娘的感覺,覺得我不該騙她。我用兩個胳膊架著她,她像個木偶一樣,一步一步走進了太平間。她的女兒還是不敢進去,在門口等著。


 


當她看到老伴兒,手抖著,不知道放哪裡才好,眼睛從頭一直看到腳,手也跟著眼睛一直走。她想把手放在大爺的身上,但始終沒有。我以為她會大哭,但也沒有。她只是斷斷續續地、不利索地說:「你這是撞哪兒啦?疼不疼啊,哪裡疼,你倒是和我說說啊……」


 


她哆嗦著掏了半天口袋,什麼也沒有掏出來,哭著說:「我把助聽器忘家裡了。」


 


她低下頭趴在他的耳朵邊上,大聲地喊:「老李,是我,你聽得見嗎?我給你帶了餃子,還是上次你包的芹菜餡的,路,太遠,太遠……老李,還記得我們結婚那會兒,我們家不同意,你跟我爸說會照顧我一輩子,一輩子不讓我受一點累。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你說到做到啦!你到了那頭如果看到我爸,你告訴他,你做到啦……你以前和我說,你說兩口子總有一個先走一個後走的,誰先走誰享福。你還說,如果你先走,留下我一個人,你實在不放心。老李……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想走,你是多愛活著的一個人啊……」她喊完好像已經虛脫,沒有一點力氣。


 


她喘了好一會兒,然後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又哆嗦著拿起裝餃子的飯盒,掏出筷子。還是對著大爺的耳邊大喊著說:「從結婚到現在,餃子你都是讓我先吃第一個……今天,也聽你的,我先吃……第一個!」說完她把一個餃子放進嘴裡。


 


終於,她「哇」地一聲哭出來,好像剛出生的嬰兒,來到人間哭的第一聲。她就那麼傻傻地站著,手裡拿著筷子,嘴裡含著一個餃子,「哇哇」地哭起來。我扶著她的肩膀,看到她嘴裡的餃子,還是完整的。但我知道,大娘的心一定碎了。


 


做我們這一行的,幹得久了,心裡會想很多。關於生與死,關於人情與人性。我們這個行當彷彿成為一切生死邊界的鑒證者。看得到人性的骯髒,也看得到人性的善良與溫暖。


 


說到此,我也想到葉芝的墓志銘:「冷眼一瞥,生與死。騎者,且趕路。」■


 


作者簡介:自然,生於1970年代,現居天津。從2015年11月起在豆瓣閱讀寫作,迄今已發表作品《白事會》(9.0分)、《凡人皆有一死》(9.4分)和專欄《白事會:第二季》(9.4分)。





摘自《白事會》,上海文藝出版社


豆瓣閱讀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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