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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為什麼讀惠特曼?

「惠特曼是『純詩』的反面。但與此同時,一個人體驗惠特曼就像體驗一位繪畫大師的巨幅畫作,通過仔細觀察,就會辨識出許多奪人的小小細節。」


昨天,在首都師範大學旁聽了一天會——「百年新詩與今天」學術研討會。沒人想到,關於徐志摩評價所引起的爭議卻拯救了討論會略顯沉悶的氣氛。多數學者認為徐志摩是豐富複雜的大詩人,也有人則認為徐的詩歌不過是些膚淺之作。富有意味的是,大家事後才不期然地發現,當天正是詩人85周年的忌日。


這樣的爭論平常不過,在我看來,對任何產生過普遍影響的詩人,人們都有屬於各自的偏見,區別在於是否願意公開罷了。這讓我想起學者洪子誠在一篇文章中的說法,有兩類詩人,一類詩人,讀他們的詩需要同時了解他們的人,另一類則不大需要。詩人譯家趙蘿蕤也有類似的看法,她甚至認為惠特曼要比艾略特更難翻譯,原因在於「我必須先了解這個人,然後再翻譯他。」

今天,為什麼讀惠特曼?



美國詩人惠特曼


詩與人,詩與真,這是很有意思的話題。這讓我想起最初閱讀惠特曼時的感受。作為一位受過短暫學院訓練的學生,我認同文學院的教授們所看重的「素讀」(當然並非嚴格意義上的),那種不帶太多前理解的閱讀所帶來的震撼與衝擊,是一切深入研究的起點。但是,人們往往忘記這一點,羞怯於承認這一點,尤其當你喜歡或厭惡的東西,被視為膚淺或深刻。

我那時剛跨專業考入中文系讀研,趣味主義的閱讀已然要被超越,知識的焦慮更是無所不在。因為喜愛詩歌之故,我參加了詩歌社團組織的一次戶外活動,由於要在那過夜,我順手帶了本《草葉集》,預備作為消遣時的讀物。一位已稍有名氣的青年詩人翻了翻我手中的書,「你竟然還在看草葉集?」談話沒有繼續下去,因為我同時想起不久前另外一位青年詩人的話:「你怎麼還在寫父親這樣的話題?」這大概就是一種詩歌風尚,至少在很多青年詩人那裡,惠特曼已被pass,某些寫作主題也與陳舊的想像、主題類型學的拘囿自動關聯,受到冷落。


然而我很氣憤,如同當年一臉無知地在課後質疑「言必稱福柯」的大學者李楊:「難道最天然的母愛,也是建構出來的嗎?」無論如何,我唯一確定的是,人無法欺騙自己,不管因為當年的無知,還是閱讀的友誼(臧棣)。惠特曼給我最初的感覺是一種激情和豐富,龐雜的意象在一個大寫的自我之下湍流直下。我只偏愛他長詩中部分的段落,有一種真正的細膩和敏感,當然這種印象,伴隨著我對受他影響很深的郭沫若的某種厭惡,還有他為人詬病的「列舉」的作詩方法,即使對初學做詩的我來說,那也意味著太過輕易。

今天,為什麼讀惠特曼?



1855年出版的《草葉集》

被鄙視之後,我放下讀了一半的《草葉集》,但也不斷地尋求支撐自我的論據。說到這裡,不能不回應到詩與人的關係上來。在國內的詩歌語境中,沒有人懷疑惠特曼是位大詩人,正如沒有人敢理直氣壯地堅稱,徐志摩是位大詩人一樣。可疑之處在於,對詩人的評價過多地與人糾纏在了一起,惠特曼出生草根,反對蓄奴制,在內戰前後熱烈地頌揚民主;徐志摩出身富商家庭,其愛情與詩風都有著濃厚的浪漫氣息。多少年過去了,肯定與否定的雙方依然在這樣的框架內進行,前者被捧為民主詩人,後者則被視為膚淺的浪漫詩人。即使有否定之否定,遵循的內在邏輯依然不變。幾年前我在編一本雜誌的生活方式欄目時,曾向學者邵建約稿,他熱烈地探究徐志摩的豐富性,在一連幾篇文章中,談到徐志摩對英國民主的推崇及對蘇俄體制的隱憂。詩人當年的判斷卻有先見之明,但這與他寫作的詩歌有何直接關係嗎?


從詩學內部需要辨識的,或許是人們對偉大浪漫主義傳統的再度認識上,長久以來,人們將它與感傷主義、濫情主義,帶有學生腔的吟風弄月混淆起來,而不知浪漫主義代表一整套認識世界、確立自我的方案。對此,姜濤、冷霜對詩人駱一禾的重新解讀富有啟示。


回到對惠特曼詩歌的閱讀上來。後來,我又好幾次翻閱《草葉集》,似乎每次都能得到一些好玩的東西。首先打動我的,是惠特曼對物質與肉體的歌唱:



我要寫出物質的詩歌,因為我認為它們正是最有精神意義的詩歌,

我要寫出我的肉體的和不能永生的常人的詩歌,


因為我認為那時我才可以有我的靈魂的和永生的詩歌。


(節選自《從巴門諾克開始》第五節,楚圖南譯)


這些話題在今天當然已不新鮮,但沒有人在如此廣博、至大至微的境地,如此明朗而健康地書寫肉體。換句話說,惠特曼的身體意識,與萬物共同呼吸,沒有任何界限與阻隔。他這樣寫道:



我的舌,我的血液中的每個原子,都是由這泥土,這空氣構成,


我在這裡生長,我的父母在這裡生長,他們的父母也同樣在這裡生長,


我現在是三十七歲了,身體完全健康,


希望繼續不停地唱下去直到死亡。」


(節選自《自己之歌》第1節,楚圖南譯)


今天,為什麼讀惠特曼?



惠特曼



我自己呼出的氣息,


回聲,水聲,切切細語,愛根草,合歡樹,枝椏和藤蔓,


我的呼氣和吸氣,我的心的跳動,血液和空氣在我的肺里的流動,


嫩綠的樹葉和干黃的樹葉,海岸和海邊的黝黑的岩石和放在倉房裡面的穀草所吐的氣息,


我吐出來散布在旋風裡的文字的聲音,


幾次親吻,幾次擁抱,手臂的接觸,


在柔軟的樹枝搖擺著的時候,枝頭清光和暗影的嬉戲,


獨自一人時的歡樂,或在擁擠的大街上,在田邊,在小山旁所感到的快樂,


健康之感,正午時候心情的激動,由床上起來為迎接太陽而發出的我的歌聲。


(節選自《自己之歌》第2節,楚圖南譯)



在惠特曼筆下,詩歌的疆域得到了無限的擴大,一切都可以入詩,一切聲光色影,都值得詩人關注,因為它們都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也是它們的一部分。這大概也是只有處於那個樂觀時代的詩人才能有的豪情壯志,如同詩人曾在《自己之歌》中明確的宣言:「瓦爾特·惠特曼,一個宇宙,曼哈頓的兒子」。據趙蘿蕤的研究,這句詩在《草葉集》的初版本中為「瓦爾特·惠特曼,一個美國人,一個老粗,一個宇宙」。這種宇宙意識,彷彿成為從「立法者」到「鍊金術士」的詩人自我身份的過渡,姜濤曾在一篇薦詩的評語中寫道:「惠特曼的抱負是通過歌頌自己來表現特殊的時代,表現美國的精神,表現民主的理念。詩中的『我』與民族,乃至人類實際合而為一。」


與之相關的,是惠特曼「整體的」詩歌觀念。在他的詩中,一個好玩的地方是,你經常會發現一些看似啰嗦但很有意味的並置,比如「偉大婦人的大地喲!女性喲!有經驗的姐妹和沒有經驗的姐妹喲!」「在大廳里聽過男演說家和女演說家的講演」「已結婚和未結婚的孩子們騎著馬回家去享受感恩節的夜宴」。這當然是一種平等意識,但更重要的是詩人宇宙意識瀰漫下的整體主義詩觀:



我不願意歌唱關於部分的詩歌,


我願意使我的詩歌,思想,關涉到全體,


我不願唱僅關於一天的,而是關於每天的詩歌,


我作的任何一首詩,或一首詩的最小的一部分,都關涉到靈魂,


因為看過了宇宙中的萬物,我發見任何個體,任何個體之一部分都關涉到靈魂。」


(節選自《從巴門諾克開始》第12節,楚圖南譯)



這樣的意識不到迴旋在他的詩中:



我相信一片草葉所需費的工程不會少於星星,


一隻螞蟻,一粒沙和一個鷦鷯的卵都是同樣地完美,


雨蛙也是造物者的一種精工的製作,


藤蔓四延的黑莓可以裝飾天堂里的華屋,


我手掌上一個極小的關節可以使所有的機器都顯得渺小可憐!


母牛低頭吃草的樣子超越了任何的石像,


一個小鼠的神奇足夠使千千萬萬的異教徒吃驚。


(節選自《自己之歌》第31節,楚圖南譯)



寫到這裡,不能不想起另外一位詩人里爾克。他們都擁有真正敏銳而博大的詩歌意識,如果說里爾克更擅於從細微的情感褶皺中提煉經驗,惠特曼簡直稱得上一位真正的自然之子,他觀察著,思索著,同時將結果直接歌唱出來。

今天,為什麼讀惠特曼?



Camille Corot 繪


但是,惠特曼也有沉默的時候,或者,一種蘊含更多複雜與豐富的可能性隱伏在詩人的寫作中。比如他較少為人關注的一首短詩:



我坐而眺望世界的一切憂患,一切的壓迫和羞恥,


我聽到青年人因自己所做過的事悔恨不安而發出的秘密的抽搐的哽咽,


我看見處於貧賤生活中的母親為她的孩子們所折磨、絕望、消瘦,奄奄待斃,無人照管,


我看見被丈夫虐待的妻子,我看見青年婦女們所遇到的無信義的誘騙者,


我注意到企圖隱秘著的嫉妒和單戀的苦痛,我看見大地上的這一切,


我看見戰爭、疾病、暴政的惡果,我看見殉教者和囚徒,


我看到海上的饑饉,我看見水手們拈閹決定誰應犧牲來維持其餘人的生命,


我看到倨傲的人們加之於工人、窮人、黑人等的侮蔑與輕視,


我坐而眺望著這一切一切無窮無盡的卑劣行為和痛苦,


我看著,聽著,但我沉默無語。」


(《我坐而眺望》,楚圖南譯)



而在另一首隻有兩行的詩歌《美麗的婦女們》中,惠特曼這樣寫道:「婦女們坐著或來回走著,有的年老,有的年輕/年青的很美麗——但年老的比年輕的更美麗。


如果說一首詩的存在,是為了讓另一首詩再次發生,那麼一個詩人的存在,也是為了讓另一個詩人再次出現。不難理解,但我讀到米沃什對惠特曼的深知時的那種驚喜——米沃什接受惠特曼,則通過另一個對他影響極深的波蘭裔法國詩人,也是他的遠方親戚奧斯卡·米沃什。


在《米沃什詞典》一書中,米沃什這樣寫道:「在所有美國詩人中,一直讓我倍感親切的就是沃爾特·惠特曼。他滿足了奧斯卡·米沃什所說的偉大所需要的條件。奧斯卡要求一部作品應該像一條河,攜裹著滾滾泥沙與斷木殘枝,而不是僅僅帶些天然金礫。因此不應視乏味的章節、重複。大規模地列舉事物為惱人的東西。惠特曼是『純詩』的反面。但與此同時,一個人體驗惠特曼就像體驗一位繪畫大師的巨幅畫作,通過仔細觀察,就會辨識出許多奪人的小小細節。」

今天,為什麼讀惠特曼?



惠特曼


一戰期間,惠特曼的名聲響遍歐洲,這大概是美國文學第一次對古老歐洲的反向輸入。米沃什所講述的一段逸聞,更讓人浮想聯翩:「貝爾格萊德的青年革命者們把他當成一位政治詩人來誦讀,尊他為民主和全體大眾的歌手,視他為君主們的敵人。其中一人名叫加夫里洛·普林西普(Gavrilo Princip),開槍刺殺了斐迪南大公。這就是為什麼說一位美國詩人要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負責。」


如果這段逸聞可信的話,這大概是詩歌史上影響最大的誤讀了吧。今天,為什麼讀惠特曼?其實,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選擇讀什麼,怎樣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的感受,始終保持一份閱讀的誠實。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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